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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的,强留的,以及退怯的

April 10th, 2022

        我想讲述的,是关于三张相片的故事。

 

        2013年2月14日清晨,我坐在一辆由罗平去往元阳的中巴车上。为了节约时间,黎明黝黑的时候就准备停当,拌着鱼腥草腌的咸菜吃碗米线,爬上团租来的中巴;等到晨光清明,太阳甚至还未跃出背景的群山,车辆已近目的地,在大山峡谷中,贴着元江岸边曲曲折折的国道公路,直执前进着。

        前进方向的左手边是耸矗天际的奇峻大山,右手边是悬崖落差下的元江,再对面还是对峙的莽莽群山。南国大江伴流的峡谷里雾汽弥漫,虽然最集中是在悬崖之下,但路面能见度也极不好,江面完全不见,只有水声。

        就在倏忽一瞬,车行过一个河湾岩角,在悬崖外侧、充塞翻涌的团雾中,仿佛刺破无根的幽冥,一棵肆意疯长的、氲着满身红花的巨大野树,就那般出现,撞入眼帘!我的目光再无法挪移,眼神追随着她而流转;可是刹那芳华,车辆前行不停,下一个转眼里便失了踪影。我也曾有过冲动,想立刻叫停车辆,走下去,找到她,拍摄她……我们随便碰到的一个路人,可能是某人做梦都想见到的人;我知道一生很短,别去等一个永远。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我心不甘情不愿,却终究顺理成章地让人群裹挟着自己,不停息地离开了,只是暗暗地羞愧着自己的遗憾,只是暗暗地听着同行的朋友说道,那是野生的木棉开花了,那是英雄树。

 

        2013年4月2日,下午从雅鲁藏布大峡谷返程,向导带着车队渡河穿过墨浪村,更美也更荒僻。远离村落,穿行在河谷边缘山路,空气澄澈清明,日光已经不再凌厉,东南方湛蓝到妖异的天空下,南迦巴瓦的峰顶白雪皑皑、旗云猎猎。当下一个路口,望见几株野地里凌乱虬结却放肆盛开的老桃木,我终于叫停司机,下车独行。向导估摸着这季节不会有狼群,就把我扔下,待到整队回营再单独返来接我。

        黄昏来了。我去河谷山路上徒步。即使没有丁达尔效应,日暮的流金光辉依然美得心醉。还有那美丽的桃花。日落之前,天还没有全黑,黄昏前的这一段“逢魔时刻”,有些人相信这是一段被诅咒了的辰光,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里,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可我坚信魔鬼与天使一体双生,完全不介意遇见她。欲望形形色色,失望如出一辙。

        夜来了。我还在河谷山路上徒步。月朗星稀。万物朦胧。是尘世生灵幽会的时刻了。我已经望不见那美丽的桃花。我攀上盘山路悬崖边的巨石,居高临下想象里俯瞰河谷与其外的尘世。风从远方的雪山冲来,寒意渐重。我想发泄堕落,看见狐狸漫步蓝色月光的草丛,看见黎明的鱼群睡在天空,看见夜风吹拂细碎的裙角,在海边做爱…… 旅行者走到悬崖,大海突然年迈。我只能坐在悬崖边,有时候在想,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有时候又想,总有人跋山涉水,为自己而来,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等来在这崖边的桃花树下亲吻,再然后,朝暮与年岁并往,不想和你有一刻分别。

        半夜时,向导带着司机寻到了我。可是向导的估摸错了,这季节有狼群,已经在黑夜里把我撕碎,鲜血淋漓、残肢碎沫……被接回去的,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2014年4月14日,我正负重行走在喜马拉雅山脉之间。已是返程,与来时海拔节节攀升、一步一喘不同,我甩开背夫,一路小跑离开Tengboche。

        走入一个群山间的谷地,在雪山的怀抱中,八千公尺以上高过云层的座座峰峦环绕。阳光直接又明亮,绿草如茵间缀着寥寥几座藏民的石屋。我无心留恋,匆匆路过。村落即将尽头,雪山融水汇集的溪流,蜿蜒着穿村而过。只要再一步,跨过窄窄的潺潺流水,便能出村,再走一天便能迎接繁华尘世般的 Namche Bazar。但无意一瞥,我的灵魂如遭雷击、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溪水与道路交汇转向的一侧,向着我迎面而来是一座小小白塔,塔基石阶上正坐着一个少女。她倚靠着白塔,左小腿放下,左脚下垂于地,右脚横叠于左膝上,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托着一个婴儿,斜露单侧雪白的胸脯与乳房,哺乳着。不过十七八岁的面容,干净又端庄,她就那样平和地看着我,没有羞涩,没有气恼,没有喜乐。高原明亮到灼目的阳光洒满天地间,背后的阿玛达布拉姆峰耸立于云层之上,流水边的白塔,半跏趺倚坐的少女袒露胸脯哺乳……我禁不住浑身颤抖,感觉不只是那少女正平和地注视着我,而是这天地宇宙正注视着我,圣洁、庄严……

        我恭顺地低下头,垂落目光,静静别过。又在溪水另一侧的路上,背对白塔踌躇。我想回头,拿起相机,拍下这样一张必然震摄人心的相片,我知道但凡错过,必将在这副皮囊老死弥留之际,仍将念念不忘那一画面。我可悲的血肉躯壳里活了整整一辈子和许多辈子,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梦……最终我还是离开,不敢有任何妄念。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顾曾经的行程足迹,重新审视阿玛达布拉姆峰,才知道Ama Dablam有“母亲的项链”的意思,“Dablam”是夏尔巴人中妇女们配戴的象征神圣的装饰品。阿玛达布拉姆峰被认为世界上最为知名的山峰之一,当然不是因为它的海拔高度举世闻名,而是因为它的无比美丽以及充分裸露的山体。阿玛达布拉姆峰翻译过来是妈妈的项链的意思,一方面指山峰洁白的冰川像是一条绚丽的项链,另一方面指两边延伸的岩石就像是妈妈的怀抱!

        于是又一次灵魂颤抖,我恍然大悟,原来菩萨曾经在我面前显露神迹,原来那少女是阿玛达布拉姆的女神!

        于是写下这段文字,分享给终于出现的某个人,想说,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不要老得太快,却明白得太迟;想说,你告诉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回应,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