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深的夜里走进公寓。我知道奶奶在，我想和她谈谈。我大声喊奶奶，可是没有人应我。但我听到西房有动静，就走进去。看到床上奶奶躺着，虽然也懂不太礼貌，但确真重要需要谈谈，况且刚才还听到动静奶奶应该没睡着。我轻声唤着奶奶，走过去凑着微弱的小夜灯光，骇然发现躺着一个陌生人，衰败的面容基至分不清男女！惊吓得连连后退，才听到奶奶的声音，她也走进这房间。残弱的光线根本看不清脸庞，但我确定确实是奶奶。我说，奶奶，我想和你谈谈那件事；可奶奶表示她累了，她想躺下休息了。我急忙说，那床上已经有人睡下了；奶奶怪我胡说八道，当着我面揭开人形鼓起的被褥，居然真的是空的！

        我不在意这有多么诡谲。我确认这里是小姑父家那曾经的四楼小公寓。曾经一度，我和弟弟寄宿在这里。对了，弟弟也已经成年、已经身为人父，我可以和他聊聊。于是大声喊着弟弟小名，甚至都不考虑他现在究竟何方。没想到他竟真的回应了我。我告诉他我要跟他聊聊、告诉他些事。他说好的，稍等一下他马上过来。我记得阳台上有一张旧沙发，就告诉弟弟我在那等他。他说好的。

        穿过东房间探头一望，阳台上的沙发居然还在。走到阳台，坐上沙发，却感觉原先狭小的阳台现在这么宽敞，想来是离开后的时日里小姑父做了改造吧。只是通往阳台的门在西房间，这次我却是穿过东房间而来。隐约里开始意识到异样。往沙发后背靠靠，尽量让自己舒坦点。但看到栏杆显然有些不受力，左前方铆进墙的地方竟然略一松动，我赶忙坐端正。

        弟弟还没出来。黎明不久将至。不经意瞥见东隔壁邻居家却有灯亮着。想来是卧房或起居室，朦胧灯光和纱帘后，模糊却窈窕的倩影正坐在梳妆台前随意盘起长发，然后起身走出视线。有些感慨，想起“明月夜， 短松岗； 小轩窗， 正梳妆”这一句，有些好奇又刺激的窥视感，想喊上弟弟一起来看。这才发现弟弟还没出来。等我看回东房间，想寻找弟弟是否正走来的身影，赫然发现，我穿过闭灯的东房间来到阳台，此时却透着灯光。再仔细辨认，这房间似乎更确定是邻居家的。

        房门恰好开了，一个人影姗姗来迟。刚想招呼弟弟，仔细辨别却是一个陌生的清丽女子。她似笑非笑地问我：好看吗？我尴尬窘迫，无以应答。她转身入门，却又回头说：想看，就进来看吧。

        我好奇又谨慎地走到门边，手把着门框，上半身探进去观望。这是一处空阔宏伟的大殿或厅堂，没看到光源，光线略微柔和暖黄，不是耀目明亮，却让视线明析得纤毫毕现，古色古香的乌木陈设，将诺大的空间铺成得古朴素雅。如此风物甚合我心，只是过于宏大宽敞的空间实在不是凡人起居，倒更像是用心装饰的洞府。我不禁调侃：喜欢是真喜欢，只是这精美雅致下，真实景象恐怕不简单呐！女子莞尔，看着我，四目交汇，略带挑衅笑着说：你既然看破，那便不敢再进来了？我也笑了——我已经明白这又是一个清明梦——随她走一遭，看看后续的异世界景致也好。于是进门，走入那古朴又异常宏大的空间。

        女子在我身后倒退而入，抬手掩门。我转身看她，目光却全被她纤足吸引。她背对着我，一足已落地，正从高高的木门槛收回另一足；纤细莹白的足踝那般美好，一如那纤巧精美的丝履。她知道我在盯看向哪里，吃吃笑着，难免轻佻又意味深长地说：这只脚再落地，你就是确定进来了呀。我说，好的。于是她的脚轻轻落了地。

        晴好明亮，不见太阳。我俩站在惠风和畅的郊外，不见大山大湖，只有沿岸垂柳的小河湾、林木稀疏的黄土路。我忍不住笑了：外面还是黑夜，这里弄了白昼，你倒挺会搭配，真有你的！她笑而不语。我说，我沿路去远处走走，参观参观你的世界。她不置可否，依然笑而不语。

        土路蜿蜒伸展，隐没在远方。我信步而行，走过一座平坦的旧石桥。放眼四望，水流回转，河湾环绕，无路可往的丘陵沚地，其上也有阡陌交通，转角处青砖旧塔、场院残垣……我正惊讶目力所见如此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仿佛昨日旧梦，倏忽望见远处的林荫道上，越过水中汀，伴着长流水，一个青衣孩童正欢快无比奔跑着，如沐春风，他身后，也正有人欢快地骑着单车伴着他，那是他的母亲。我的心瞬间被扎了一下。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曾经心心念念、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陪伴的长子。他们是那么欢快愉悦。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我。

        我的视线追着他移动；他们沿路前行得飞快，很快就会来到小径的交岔口、来到我出发的地方。我转身想走回去寒喧几句，却猛然发现来时的古旧石桥已经坍塌无踪。黄泉路断了，九泉流水隔我在另一世！我哭得泪流满面，用尽全力呼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除了微风拂面，也听不见一丝人声笑语……我看到他们三人相遇了，那女子说着什么。突然明白了，她是在替我告别！那女子又侧过脸，似笑非笑地远远望着我。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其实自我一入梦境公寓，就已经进了那诡异女子的幻境。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其实不是孩子离不开我，而是我自己一直放不开他；他无喜无忧无爱无憎，早晚会转身离去，放不下的只是我自己的执念。我明白的，我都明白，可依然泪流满面。

        突破壁障，梦境碎了，我轻轻呜咽出声，在现实里醒来。睁开眼睛，两滴泪水滑过脸颊，看时间，5点5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