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还在意
随车远行,途中花一昼夜读完《东周列国志》。却发现与幼时所读文章颇有出入,甚是疑惑。急回家尽力翻阅,果见不少问题。下列其一,虽恐一己私言,亦泄抑忿之气。
《东周列国志》写侠客聂政故事,基本脱胎于《史记 刺客列传》,而有少量改动。从这些改动看来,作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刺客列传》对聂政的描述是以《战国策》为蓝本。
《刺客列传》写“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隙”;但究竟有些什么嫌隙并没有交代。于是《东周列国志》虚构道:侠累微时与严遂为八拜之交,侠累贫而严遂富,严遂以千金助侠累作游资,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严遂前去拜访侠累,希望他予以引进,等候月余不得见,就自己用家财贿赂韩烈侯左右,得见烈侯。烈侯想重用严遂,侠累又在烈侯面前说严遂坏话,阻止进用。严遂因而大恨,就离开韩国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
这一段虚构与《战国策》比较,出入就相当大了:
《韩策二》说:韩傀相韩,严遂则见重于国君,两人互相妒忌。严遂“政议直指”,列举韩傀过失,韩傀因此在朝堂上叱责他。严遂拔剑要斫之,被人劝开。“于是严遂惧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韩傀者。”
《东周列国志》作者若读过《战国策》,他的描述可能会是另一番模样。
《刺客列传》写严仲子到了齐国,听说有个勇士叫聂政,避仇隐于屠者之间(有些文章中竟译其“为屠户”,悲哀),就给聂政的母亲送去酒,又奉黄金百镒为聂母祝寿。(聂政为孝子)。聂政坚决辞谢,“竟不肯受也”。
《东周列国志》在这里作了改动,说“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而且说明用途:“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
《刺客列传》写严仲子见聂政不肯受金,就尽了宾主之礼走了,回到老家濮阳。过了好久,聂政母亲去世,过了服丧期,聂政想起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自己只是“市井之人”,他“不远千里,枉车骑”而结交自己,自己对他“未有大功可以称者”,他却“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但这知遇之深使人难忘;反正老母已“以天年终”,自己“将为知己者用”,于是他西至濮阳,找到了严仲子。《东周列国志》则写严仲子听说聂政母亲去世,“复往哭吊,代为治丧”,总之,待聂政以深情厚谊,这才使聂政说出“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不复自惜”。
《东周列国志》这样改,是把后世的事故人情、知恩报德,代替了战国时士的品格和侠客之风,因而歪曲了聂政的形象。聂政当初坚决不收受严仲子的百镒黄金,是因为老母还在,而“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不能以身许人,而受人之金,聂政是绝对不会干的。他不受严仲子锱铢之金,却为他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这才是典型的“士为知己者死”。
看来,这种思想境界是《东周列国志》作者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他一定要聂政收下那百镒黄金,从而使聂政的形象世俗化。甚至当聂政完成了行刺的任务,自杀之前,为了不使嫁在魏国的姊姊受连累,削面抉目,破了自己的相;而姊姊聂罃赶来,因“不可爱妾之躯而灭吾弟之名”,便先扬聂政之名,然后头触市中石柱而亡。这样的千古壮举也被《东周列国志》作者染上了铜臭——硬写聂政拿严仲子给的黄金的一半用于姊姊出嫁,好像聂罃之死与百金之赐也有关似的。这是多大的歪曲!!
冯梦龙、蔡元放在《东周列国志》上真是让我失望。
Apr. 30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