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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 朱颜

April 1st, 2010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在给我的照片合集想名字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于是心里一荡,回忆起很遥远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我14岁。17岁以前,除了古文就是武侠小说,我没有接触过当代的关于爱情的文字。某次旷课躲于图书馆,和吴勇合看一本语文教材的配套课外读物(那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籍,后来还专门托图书馆老管理员帮我们买来;当然现在恐怕已经无从寻找了),读到这样一个故事,里面有一句“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里面的女孩就叫“朱颜”。
  凭着印象找来了这篇文字,但总觉结尾不是如此,记忆里似乎并不圆满;于是,借用一段,再加修饰,我给它一个我认可的结尾。

  


  我第一次向朱颜求婚那年,她只有18岁。
  她是董太婆的孙女,来外婆家过暑假,我家与董家毗邻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们去游泳,不肯带我。我追到门口“哇哇大哭,她在隔壁听见了,就过来问:“小弟,你哭什么呢?”
  朱颜问明白了,便自己带我去,经过冰棒摊的时候,还给我买一根红豆冰棒,我问她为什么叫朱颜,她便说给我听: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她只说了一遍,而我就记住了,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她每天都带我去玩,每天给我买一根冰棒,我因此觉得全世界的人只有她最好,就跟她说:“朱姐姐,等我长大后,我要娶你。”她答应了,却又马上说:“等你长大了,我会比你妈妈还老,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做出决定:“愿意。”于是大清早就兴冲冲地往外跑去告诉她,妈斥说:“去找谁呢,朱姐姐已经去北京念大学了。”
  再见朱颜,我已14岁.正是羞涩的少年,常穿一条被磨得淡白的牛仔裤,因为喜欢那种我自己没有的沧桑。朱颜那年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董太婆过世,回家奔丧。见到我,她轻轻将我一抱:
  “当年的小弟已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刹那间,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我去参加葬礼,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没有看见我。我便在她身边站定。
  在人们为董太婆盖上白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侧过头,是朱颜伏在我肩上哭了。隔着衣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泪的分量,应该是冰凉的吧,却仿佛烛油般滚烫,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为她拭泪,可是,没有勇气,便只有站得笔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她的泪。那夜,我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感觉到身为男人的骄做和力量,和女人的柔弱。
  此后三四年没见过她,我也渐渐不再想起。高考、读大学、结识女友,大学生活斑斓多彩。有段日子学画,兴冲冲地为小女友画,画完后她看了半晌,道:“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蓝色的裙,飞扬的长发,笑起来冰淇淋般的软与甜……我蓦地一惊,这的确不是她,这是朱颜。
  写写撕撕用了半本信纸,因为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最后我到底在开头写上“朱颜”,连名带姓,像叫校园里亲密的女生。我已经18岁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该有资格与她平起平坐了吧?
  然而信才投进邮筒,我就后悔了,她有什么记住我的理由呢?但我却仍是每天两遍地看信箱。不久放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铺天盖地,街上几无行人,我却冒雪去了学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来。除了朱颜,还有谁写得出这样秀丽的字。抬头一句“小弟”亲切而遥远,仿佛她在久远的童年中呼唤我。而我与她,其实已是长相识了。
  每天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写信,也喜欢在灯下一页页翻她的信,她秀丽的字,与我粗重的笔迹一道放着,截然不同,却又分明紧密相连。
  那年秋天,我决定做一件大胆的事。是朱颜来开的门,我把手里的红玫瑰一递:
  “生日快乐!”她疑惑地看着我,忽然深吸一口气:
  “小弟?”她只及我肩际,细细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
  但是朱颜并没有改,笑容依旧,只是多点沧柔意味,诉说着她美丽容颜下的底蕴。坐在她的宿舍里,捧着她给我倒的茶水,忽然觉得,一年来纷纷扰扰的心,定了下来。那年我19岁,朱颜28岁。
  她带我去游玩,爬香山时。她问我:“你行吗?”依然是大人对孩子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说什么,三步两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惊讶:“小弟,你真长大了。”“是的,已经长大到可以追求我心爱的女人了。”我在心里说。
  回程,她是累了,闭着眼打盹,头渐渐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点点伸出去,终于轻轻搂住她。车一震动,她滑进我怀里,温暖的身体与我紧紧相贴。快到站时,她醒了,笑着抬头看我,正遇上我的目光。她吃了一惊,脸慢慢地、慢慢地烧了起来。那一刻,我明白地觉察到,她是在把我当男人看了。
  时间飞跃,转眼假期就过完了。临别的晚上,她帮我清理东西。我想问一句重要的话,却没有勇气,终于我问:“朱颜,你喜欢我吗?”她温和地说:“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谁会不喜欢呢?”啊,她终于对我说了喜欢。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饭桌上,母亲忽然说:
  “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没有去看你朱姐姐?听你朱伯怕说,她就要结婚了……”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以下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次日一大早,我对家人说要提前返校,便又坐车来到了北京。
  她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坐在窗前,那晚有大而圆的月亮,月光下她微微忧伤的面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东西,我无从知道,在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与她之间的天堑。她是成年人,而我,还是孩子。朱颜看到我,吃了一惊:
  “咦,你没回去?还是又来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愣,然后笑了:
  “有什么好说的。”我忽然大声地说:
  “可是,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朱颜脸色大变,她怔怔地看着我。我在地膝前蹲了下去:
  “你爱那个人吗“她缓缓地摇头:“这种年代,这种年纪,说爱不爱,实在是很可笑的。”
  “既然你不爱他,那么给我时间,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以后我就毕业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声音突然叹住了,“我……我喜欢你!”
  朱颜勉强张了张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间泪水倾泻而下:“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原来是真的,可是,我哪有时间给你呢,我已经28岁了,三年后就31岁了。我怎么能拿我的幸福来赌一个少年时的诺言。小弟,回去吧。”
  我轻轻地、无限绝望地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她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
  我以为这就是永别了,念书、毕业、找工作,一点点舔净自己的伤口,挂牵着千里之外朱颜的喜与悲。
  一天,在公共汽车上,我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脱口而出:“朱颜?”她转过身来,对我微微地笑着,竟真是朱颜。
  四年时间过去了,我已23岁,年纪渐长,遂不动声色。她32岁,眼角初生皱纹,然而风韵更胜当年。我们随意地聊着,知道她离了婚,又调回本市,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我们从此便悄悄地来往着,偶尔一起走在街上,我喜欢在橱窗里看我们的侧影,她的娇小和我的高大,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请她去我宿舍坐坐,她在床边坐下,我轻轻地说:“你记不记得,我9岁那年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现在还愿意吗?”
  从那以后,我开始每天给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红玫瑰,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嫁给我。”朱颜始终避而不见,我送了98束后,她终于约我出来见面,开口道:“小弟、我已经决心要嫁给一个50岁的丧偶男人了。”
  我的心整个沉了下去:
  “为什么?从9岁那年开始,我向你求了100次婚,你还是不能被我感动?”
  她沉默了许久:
  “不是因为我不能被你感动,而是因为我已经感动了,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想这样嫁给你也好。但是,我也30岁过了,我也全心全意地爱过,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32岁的时候,一切也许都会改变。而到了那时,我就真的老了。对不起,小弟,我输不起。”
  朱颜已经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厅里,好久,听见邻桌的收音机里,主持人正在播送热线电话的号码,突然一阵热浪涌上心头,我掏出手机,按下了号码。
  电话通了,我强忍泪水一一道来:“从当年第一根冰棒,到14年后最后一朵玫瑰,她始终是我心中唯一的新娘,广漠世间我愿一世牵手的伴侣。隔开我们的,是9年的时间,时间真的是不能战胜的吗?”顿了顿,我一字一句地问:“我应该爱她吗?”
  关掉手机,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响商店买收音机,颤抖地调准频道、屏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个电话:“你应该爱她。”第二个电话:“她应该爱你。”好像全世界的电话都为这个频道响起,此起彼落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时间不是理由,有理由的还叫什么爱情?”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赌,做个负责的好男人,让她敢于下注,让她赢。”
  而最后的一个电话是:“再向她求婚。”
  这时我已站在朱颜门口,收音机的声音是从她房里传出来的,传出来的还有她的啜泣声。而我举起手中的玫瑰,敲门,准备我的第101次求婚!

  许多年后,朱颜坐在窗前,想着要给谁写一封关于以前和现在的信。她想,就在这傍晚的夕照中写,字迹清秀,纸张洁白,每一个字都带着些许心灵的痕迹。生命中不知怎的还会有这种时刻,总想着要把内心所有的想法都搬出来,展示到一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的面前,一丁点顾忌也没有。
  在信中她要对这个人说,她很想念家乡秋天的山岗和溪流。她还记得在黄昏当残阳将整个村庄镀上一层淡泊的光辉之后,那看不见的夜气忽然间弥漫开来,于是眨眼之间,天就暗了。多少年后,她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光辉,如同母亲的手掌,使她想起覆额的温暖。
  朱颜忍不住微笑了,她想要对这个人说的可真多啊。这使她想起有那么一个夜晚,在空旷漫长的大街上,她一个人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北走到城南,最后在灯光黯淡的城站广场坐到天亮,她也没有觉得害怕。
  她还想对这个人说,她总能听到时间走动的声音,还有隐藏在喧嚣繁华的城市后面的隐约乡愁。她最后想要告诉他,岁月是能够改变一切的,涛声可以依旧,而她曾经有过的纯真微笑,在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显得模糊而又虚伪。
  每个黄昏,朱颜总克制不住地想着要在窗前写这样一封信,却怎么也动不了笔。她想,就算真的写好了这封信,又该寄给谁呢?



Oct. 29th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