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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美味

August 5th, 2010

  一直考虑怎样开始这篇文章,怎样在这“时尚”的专栏里说说昆山这座江南小城,说说这清明前后春意盎然的古旧的江南。
  如今的江南,已很难寻觅到那充满诗情的深巷。喧嚣与嘈杂替代了安逸与宁静,张扬霸气的高楼替代了有着历史积淀的民居。就是那令人神往的春雨,也下得杂乱无章,没有了雨打瓦檐蕉叶,可即使落在钢筋水泥之上,也不再有悦耳的金石之音。
  忘掉那些充斥诗情画意的多愁善感吧,说说没心没肺的高兴事,比如美味的话题。三月江南,除了撩人的春雨外,还有谗人的“江中三鲜”,那是指刀鱼、鲥鱼、河豚。
  其中河豚菜肴馨香独具、鲜美绝伦,是传统美食中的精品、典范,食客称之“平生吃过的第一美味,打耳光也不肯丢手”,有“一朝食得河豚肉,终生不念天下鱼”的美谈,在日本更享有“菜肴之冠”的盛誉。
  但河豚体内含毒[几乎所有种类的河豚都含河豚毒素(TTX),它是一种神经毒素,人食入豚毒0.5mg-3mg就能致死],加工不慎,食客就有性命之虞。尽管河豚厨师都要经过严格的培训考试、尽管每道河豚上桌前厨师都要亲口尝验,然而每年春天,因为贪食或者误食,总要倒下n个。
  对于人类而言,某些时候美食着实是一种挑战,挑战勇气,也挑战理智。最简单如河豚,无数以生命为代价的教训让人们明白一个道理——美食,我们也要给予足够的敬畏。
  然而再大的凶险也总有奋不顾身的老饕,像义士般前赴后继大快朵颐。诱人的河豚菜肴上桌,未尝此美味者多数会“口水共汗水齐下,食欲与冒险欲俱生”,喜食者甘愿以死相拼,以了平生垂涎的夙愿。
  宋代最著名的诗人兼美食家苏东坡不止一次“搏死食河豚”。苏东坡赴任江苏常州团练副使时,当地有一位善烹河豚的厨妇请他去吃河豚,想借苏东坡的名气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苏东坡应邀赴宴,只顾埋头大吃河豚,未发一语,躲在屏风后面观看的厨妇正大失所望,忽见苏东坡放下筷子大叫一声:“也值一死!”据说这便是民间“搏死食河豚”一语的由来。曾经在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苏东坡认为,荔枝的美味没有其它果品可以与之媲美,只有河豚丰腴洁白的精巢烹成的“西施乳”,才能与之相比。
  现代文坛巨擘鲁迅先生早年留学日本,也曾经在情绪低落时光顾过河豚餐馆,有他的一首《无题》诗为证:“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厄酒食河豚。”
  历代骚人墨客对河豚的题咏,中医典籍中对河豚的记载,文学作品中对河豚的描写,多不胜举,令河豚名声大噪,也形成了我国独特的河豚文化。
  为什么那么多人吃这毒物呢?好奇成份固然有,但拿生命去尝试就不一般了,也许正体现了自古以来众多美食家们去吃河豚的文化情节——“品河豚美味,结生死之交”的那种豪情。
  中国人历来重义、重“侠”,“言必行、行必果、不惜身、赴士困”,追求的就是这种舍身取义的侠义豪情。文人雅士推崇备至,又将其拓展到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河豚有剧毒,剧毒能杀人,万丈豪情的食客们要的就是这种凶险,即使准备工作无比周全,依然难免心中戚戚然。也所以,鱼白最毒却被推为河豚美味之首,美其名曰“西施乳”,也所以,春天河豚繁殖期最毒,却正是这时食河豚最盛!用现在人的话讲,要的就是这份心跳!自己一直在幻想,食河豚的最佳情形,也许得是老练的渔家将捕来的新鲜野生河豚私家烹调,毒素基本清净无碍,却又让食客们餐后感觉嘴角微麻、心跳加快……这种有惊无险的“玩命”感觉,也许就是河豚老饕们的至高追求吧。也许,这也正是侠义豪情这种传统文化观念在饮食中的精神体现。

  俱往矣。到如今,每年赶在这个时令对河豚津津乐道的,除了真正几个老饕外,更多的只是好奇者。和旧时相比,如今的食客吃上河豚,少了几分文气和豪情,倒是多了不少显富露贵之气与附庸风雅之嫌。
  明知附庸风雅,自己依然不能免俗。于是在某个周末约上好友,驱车前往太仓,以江南的河豚餐打一次牙祭。
  江南吴越一带河豚的食用史由来已久。从《山海经》可知距今4000余年前的大禹治水时代,这里就已经有人品尝河豚;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此地人们推崇河豚餐食的习俗比起现今的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南的河豚,最盛之处莫过杨中与靖江;而苏州以东,又非太仓莫属。
  据说上世纪早期,昆山的一户渔家落户到太仓浮桥,不慎误食河豚,全家仅幸存一幼童;幼童长大后,精研河豚烹饪之术,并在浮桥当地开起了第一家河豚餐饮店。我们去的正是这家太仓最早的河豚店,只不过店主人“与时俱进”,已将店面搬迁到了城里,方便了匆匆忙忙的食客,失望了精神陶醉的“文士”。
  虽然现今的河豚烹饪花样百出,但传统的不过红烧、白煮和清蒸,至多再算上日本的刺身和某些地区的河豚干。我们点的是最普通的红烧河豚。所谓一肝二白三菜四汤五皮六肉,河豚菜的美味排行几乎就是以它们毒性由强到弱来排列;近年来因为人们大谈保健,又据说河豚皮极其养胃,于是“三菜”和“五皮”互换了位置。
  可能是因为江南水边人家,从小吃食河鲜江鲜长大,对于我而言,除了精神层面上的体验,河豚菜本身的口味并不觉得有任何奇异美妙。算是暴殄天物吧,然而对于许许多多明白人而言,在如今这现实又高速、紧张的时代,河豚大餐,这一即便国家明令禁止却依然越来越多饭店经营的传统珍馐,它的精神意味和价值,即使不能说丧失殆尽,至少也是愈行愈远。对于身处这一时代的我们,幸否?憾否?



Apr. 15th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