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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院幽兰

March 17th, 2022

        昨天傍晚的时候,周庄起风了。到了夜里,又下起雨。惦记着庭院里的七盆春兰,我醒来,走下逼仄的木楼梯,推开喑哑的雕花木门,把兰花一一搬进客堂。

        有人昨天下午跟我说:如果明日晴朗,那我们结伴外出,看阳光温热;如果明日阴雨,那我就来书院找你,饮茶读书闲聊,陪岁月静好。

        于是这晚我留宿在了书院。

 

        黎明时,我被窗外啾啁的鸟鸣唤醒,那是双桥堍桐花树上的一只黄伯劳,亮着高腔多着花口。我听见雨声从木格花窗外淅淅沥沥,变成从瓦檐打落石板庭院的滴滴答答。

        有人约了今日要来书院。

        我起身梳洗,又对镜整了衣冠。然后洒扫厅堂,侍弄幽客,归置昨夜抛下的书籍。可还没来得及拾掇庭院,雨声又大了起来。

        一时半会的雨势有点过分!庭院东南角的那丛紫竹都被雨水牵扯着频频颔首。

 

        这雨好像哪里都去不了。伊传来一句文字。

        有一所学校叫“西南联大”,前几年有一部电影——《无问西东》,再现了一个场景:倾盆大雨,一片水声嘈杂……课堂里的教授停下讲,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静坐听雨。我回复伊一段文字。

        静坐听雨正好让这洗涤心灵。一些杂乱的事儿回归平静。伊又递来这样两句。

 

        我不确定伊是否还会如约来书院。我不会问伊是否还会如约来书院。我不愿意拆开薛定谔的盒子。

 

        庭院最东靠书房外墙的长石条上摆着菖蒲,我正坐在前厅阅读室的圈椅里,一抬眼就能很好地望见它们。喜水的菖蒲在雨檐下显得格外生动而鲜活。“那很像你呢…雨中菖蒲花是最香的,在太阳下味道就隐藏起来了……”那是一个妓院老鸨对一位细作女子说的。我脑海里又想起那个画面。他是幕末的刺客,在凄风苦雨的夜里,一如往常执行天诛,挥剑将刺杀刺客的刺客斩成两爿;然而漫天的血水混着雨水,溅落在街路转角而至的她的淡兰的布伞、溅落在她的缟素的衣裳裙裾、溅落在她容颜绝丽的脸庞……她像迷途的猫,深压心底的过往,撑着酒醉的迷离,柔声说“你,真的,能唤来腥风血雨呢……”缓缓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么或者触摸什么,缓缓向他走去;那一瞬间,大雨滂沱,血腥里混合着白梅香,他的心里如被一道霹雳击中,电光石火蜿蜒撕裂心底的尘封,他却步了,没有灭口,还在她晕倒的刹那趋身扶住,杀人的剑,掉落在泥泞尘埃里。

 

        隐约雷鸣 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 能留你在此

        天色阴沉。于是想起这半首俳句。

        我心里想伊还会如约来书院。

 

        走出书院。青砖铺路的河岸,水边的垂柳正婆娑,身畔的贴梗海棠也正荼蘼。当把目光从这些焦点移开,就能看见各色细小繁花,在每一个旮旯努力表白着自己:风信子、葡萄风信子、郁金香、榆叶梅……再抬头时,居然已经走到了迷楼。

        小时候,地方电台的广播节目,从田间地头的大喇叭,慢慢过渡到每户檐下的小喇叭。我第一次听说周庄就是在这样的小喇叭电台节目中,似乎是在读一篇游记类散文,属于最早期的背包客视角。那是九十年代初,就如冥冥中自有天数,我听到了“迷楼”这个名字,然后端着饭碗出神地听着,又怔怔地发呆。等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九十代末。那是最青春的韶华。我穿着立领的旧式学生装走进迷楼。迷楼空无一人。只是陈设展览着南社的过往种种。拾阶登楼,二层是柳亚子、陈去病、王大觉、费公直等人的蜡像,兴许是再现着他们某次痛饮酣歌、乘兴赋诗的场景吧。我走进它们的世界,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冥想放空,连目光也一并迟滞如沉入深潭水底。楼梯口有沪语交谈,上来几位游人女子,参观会儿,竟有人走到我面前,伸手想要试探鼻息。我冲她眨眨眼笑起来,她惊叫一声,然后也笑了……再然后,又过了整整廿年,草草读过杨守松先生的中短篇《迷楼》,又严谨翻查相关校史,才发现曾经日日听课受业的日知西楼,就是文革中标志性事件,“火烧西大楼”的所在地。

        俱往矣。

 

        这约了几次,也没一次成的。伊来讯息。

        我们约的应该是人,天时或者地利其实都不重要。我回答。

 

        我还是想伊能如约来书院。我想伊如约来书院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我想伊如约来书院已经与伊无关。

 

        整个下午,我闭了门窗,打开一盏昏黄的绿色罩子的旧式台灯,在满室影影绰绰的幽兰香气里,读完了《琴声如诉》。作者大量地调动语言的暗示功能,不是平白直露地去讲述一个故事,而是把一些细节,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展示,其实是暗示着某种经历或者心理活动。

        最后一个晚上,安娜很晚才回去,而她家里正举行一个社交晚宴,客人们正在等她。晚宴丰盛而豪华。仆人把鱼送到每一位就坐的客人面前。没有人开口说话,这里的气氛肃静优雅,合乎礼仪。今晚吹着南风。在滨海大道上,有一个男人在往来徘徊。也有一个女人,知道他在那里。鲑鱼按照一定礼仪有条不紊地一人一人顺序传递下去。不过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唯恐这无比美好的气氛一下被打破,担心不要让什么过于显著的荒唐事给玷污。在外面,在花园里,白木兰花正在这初春暗夜酝酿着它那带有死亡气息的花期。女人们把鱼都吃得精光,她们袒露在外的肩头闪闪发光,表现出某种自信。这些女人所以被选中正是由于与这种信念相适应。她们的教养严格要求她们的行为必须稳健适度,不可逾份。她们恰如其份地舔着嘴唇上沾着的绿色的蛋黄酱,舔得津津有味。那些男人在看着她们,没有忘记她们就是他们的幸福。这天晚上,她们的胃口普遍都很好,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胃口不佳。而且她猜到,肖万就在外面,想要见到她,他躺在夜晚的海滩上,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晚宴结束后,安娜回到房间,她呕吐了,吐了很久。从这天晚上起,她在本城上流社会的名声算是毁了。又过了一天,安娜又来到那间咖啡馆,又遇到了肖万。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她说,以后由别人带孩子到吉罗小姐家里去上钢琴课。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了,他们又一次谈到了那一对情人的命运。她向他凑近去,往前靠拢,让他们的嘴唇接合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叠在一起,就像刚才他们冰冷颤栗的手按照葬礼仪式紧紧握在一起一样。“我真希望您死,”肖万说。“已经死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她走出咖啡馆,面对着那用鲜血般的色彩染红城市的落日。

 

        我一直在等伊如约来到学院。

        其实我不是在等伊,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执着。

 

        天色渐渐黑了。

        夜晚来临。

        前几日的温热和明媚,让人错觉以为春末即将夏初;一天阴雨,将人冻得瑟瑟发抖。

        我在考虑,这篇文字,作为一封信件,还是当作一篇图文,或者直接用作书评?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