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没有特别的想起你
April 9th, 2019
我在半夜凌晨时把车靠着右手边、尽量贴边停在路的一侧，就在冯家湾正对面那条路的那一段。
冯家湾并没有任何一户姓“冯”的人家，就像我家的地址叫作“陆家角”，但全村没有一户“陆”姓人家一样。不止没有任何姓“冯”的人家，冯家湾其实本就是根本没有人家的空旷野地。无法追究多少的年月里，门前的老河连续转了两个折弯，把我家宅基围了两面，又悠悠流向远处，目力所及处，就是冯家湾，在南偏东的方向。
那里是整片空旷的田野，寂静辽阔。沿着河流在自家这一侧，总有蜿蜒的土路同往那里。在下一个河流转弯处、在河岸土路与田野之间，那一片狭长的土地就是冯家湾。那里是村组各家的自留地。相对于必须种粮的责任田，自留地往往被用作了菜地，以及垒起几个土塚、葬着过世亲人骨灰盒的坟地。在记忆漫长的有限年月里，有过三五次、或者十来次跟着家人去菜地看他们忙活的记忆。我还记得十二岁时最后一次跟爷爷到这里，他忙着翻地种菜，顺便帮曾祖父的坟茔除除杂草，我坐在一边土堆上霸占他借的书先看起来。那是一个多云的下午，天气还好，微风不燥，有泥土的气息，也有河流水草的味道……两年后，爷爷的坟茔也在这里。十七岁左右时，经常在有月亮照着、有狗陪着的半夜，沿着河岸散步，终点也是这里。
冯家湾在河流折后东西流向的阳面，而河流南岸往东半里地其实是另一个村组，奶奶的娘家就在这一片，惯叫“南往头”。理论上想来，冯家湾对面这段路是“南往头”通往外界必经之路的一端，应当是不冷清的。但可能受了对岸冯家湾的影响，在我心目中，它就也是清冷的。河流这一边，离拐角不远曾经有一片我家的责任田。有次农忙，水稻收割了，堆在公场等脱粒，为了夜间看护，就用庄稼捆垛成一个窝，铺了被褥……那是我第一次“野营”，兴奋地非要缠着爷爷一起住那……那年我十一岁。还是那同时，在大人们连夜收割的那几个夜间，遇到大舅公也在田头河湾那里用篷布搭了个简易的临时窝棚，用特制的攀筝彻夜捕蟹。我忘不了当我们都离去时，就剩下大舅公那简易窝棚里偶尔亮一下的昏黄手电光，我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平复，为什么在那么许多遥远、那么许多荒僻的地方，还有那么许多孤单的人……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那么习以为常，而我，每每想象到这些画面，几乎都会心痛得潸然泪下。我以为这是孩子气，长大后自然而然就能好了；但是，我错了。又或者，我无法长大。
离这里不远，与杨文庄之间另一处荒凉没有人家的田地，在更久远之前——大概在我四五岁时的光景吧——大舅公还曾圈了一小片水塘田地，搭建了棚户养鹅。印象最深的唯一记忆，某次大舅公说起，夏天半夜突发暴雨，他出来查看，发现，与鸡鸭不同，鹅群全部在露天里，迎着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站成一群，越是强壮的头领就越站在最前方……黑夜里紫电蛇形风凄厉雨滂沱，我脑补了这样的画面，从那时到现在，三十多年一直清晰可见。
…………
我在半夜凌晨时把车靠着右手边、尽量贴边停在路的一侧，就在冯家湾正对面那条路的那一段。
应该是夏末秋初吧，另一边连绵的水稻田仍然深绿着，而另一边、路与河之间，毛豆叶也依然茂盛。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凌晨时把车停在这里，自己坐在车上不知将要想些什么。
可是刚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就看到你也到了这里，赌着气对我视若不见，走进种满毛豆的河边地里。我也赌气不想搭理，等了一会不见踪影，终究忍不住下车，跟过去想看看。种着毛豆的菜地不可能多大，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你踪影。正奇怪时，隐约发现河边有些光亮。原来这里河边泊着一条老旧水泥船，就是中间露天仓、两头封闭仓的那种农村集体运粮船。光线从船头透出。船头通常的仓洞被水泥封死，但船头两侧残破得豁了口子。我走过去张望，你正在里面，你搬来些简单物件，还有一盏昏黄的灯，你把这里布置成了一个秘密小窝。你还是故意对我视若不见，自顾自看着书。我有点难过，但也赌着气，不想先开口。僵持一会，我便离开。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坚持的赌气。
当时就想好了，离开归离开，但我要马上回家去，帮你取点东西来。不冷，但秋初、水边，还是有凉意，瘦成那样的你就穿着单薄衣裳，我记得我有一个可以拆开变成小抱被的靠垫，我要去拿给你。你一定是凌晨时起床，避开父母悄悄出门，却实在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就缩在这个私密的小窝里，伴着一盏昏黄的灯光……还有，我要给你一封信。
匆忙赶回那处记忆的老屋家里，出乎意料，爷爷奶奶都在，父母都在，连姑妈们也在……正是记忆里依然美好的那时呀！甚至连韩登也莫名其妙乱入在这里……
很快就在楼上东房间拿到那个靠垫，可是，信件……计划要写一封长长的信件，但是我还没写，一直忙着想要先写完一部长篇……韩登鼓励我，现写一封短信吧，现在、马上！
我开始考虑这封短信怎么写。太多含义没法用文字语言、至少是只言片语说明，所以，想告诉你的，就是最近要出发了，沿着新开的最长的一条公路，从国家最西南角出发，沿着国境线、沿着最美的风景，跨越一万公里、跨越森林峡谷悬崖湖泊高原雪山沙漠戈壁，直到国家的最西北角。所以，想告诉你的，我其实没有特别的想起你，只是今天在计划一次遥远的旅行，想着如果你在、能一起就好了。
…………
我醒了。凌晨一点五十九分。我开始写下这段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