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在上世纪20年代初，一个寒冷冬日的早晨，还在襁褓中的自己就被遗弃在一个人家门口。即使并不是豪门大院，但在那个民不聊生的年代，这样的门墙也算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当婴儿被发现并抱回主人家时，已是冻得奄奄一息。看着这个很难救醒的孩子，善心的主人家也只能无奈又叹息着摇头。这家主人有个三四岁的独生小女，圆圆的脸蛋，留着齐耳短发，前面是平平的刘海。这时她正在一旁边端着一盘饺子边吃边看，趁大人们不备，将一个饺子放进了婴儿的小嘴。猛然间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小女孩被吓得扁扁嘴也大哭起来，而周围的大人们却都笑了起来。那个孩子，终究是捡着了性命。
　　时光如梭，孩子们渐渐长大，从幼年到童年，再到少年，很快到了虚岁17。主人家的宝贝女儿依然留着齐耳短发平平刘海，却俨然孩子们的头目，聪明果敢，又难免有些骄横。而被收养的我，虽然沉默寡言，但还不至于不合群，而且主人家的宝贝千金对我也格外优待，不像对别的少年般呼来喝去；只是偶尔会在我面前耍耍小姐脾气，说我是她救活的，就得事事都依着她。我也懒得争辩，总是默默看看她不出声，然后依她心愿做了；她会开心异常，然后在短时间内特别亲热。

　　时局越来越紧张，听说大城市里跟日本人的冲突愈演愈烈，即使如我们这样的偏僻村镇，也是人心惶惶。只有我们这帮小青年们，依然热血沸腾，往往说到激动处，捋起袖子就在想象里要跟小日本干上一架。
　　说什么就来什么，很快就有一帮飞扬跋扈的日本人来到这里，扬言要跟当地中国人来一场跑步比赛，从镇子的这头跑到最远的那头，来证明中国人是最没用的人种。明知他们是故意要挑起事端，但一帮热血青年还是愤愤然叫嚷着报了名，要跟小日本较量一番。虽然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但既然大小姐是大家头目，我就不可能有不被拖去的可能。
　　日本人的心思还真是恶毒，比赛那天才知道，除了大小姐，我们这边都是一帮半大小子，可日本人派出与我们比赛的，居然是一队看似弱不禁风的日本女孩。年龄其实都差不多，但她们看起来，远比大小姐纤细瘦弱。我知道不对，但是沉默寡言的自己突然觉得她们很漂亮，也许是因为她们鲜艳漂亮的衣服，也许是因为中国传统审美观认为像大小姐那样比较结实的女孩更美而我心里暗暗不赞同，也许还因为一些别的谁都不知道的原因吧。
　　比赛一开始，就令我们这边所有人都惊慌失措：那队女孩子甩开了所有对手，飞檐走壁，高来高去，迅捷异常，显然都是受了严格训练的，与她们的外表截然不同；我是唯一还能跟上她们节奏的人。说不出的感觉，我觉得自己骨子里天生就有某些东西，而现在，就在飞快的奔跑中，它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很奇怪，和其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心里并没有真正的那样一份对日本人的憎恨，只是不停地惊喜地告诉自己：我可以更快，我可以更快……很快，我追上了队尾的那个日本女孩，在她惊讶骇然的神色里，我的速度越来越快，第六个、第五个、第四个……在终点的刹那，我超过了原先一直第一的那个，速度最快的那个……也是最漂亮的那个。
　　领队的日本老男人勃然大怒，虽然周围一个观众都没有，全是他们的人，却始终看不透一脸平静的我，不知深浅也就不敢轻举妄动。恼羞成怒的老男人转身给了最后被我超过的女孩狠狠一把掌，把她打倒在地，然后上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女孩并不反抗，我也无动于衷旁观。打着打着，看到女孩露出的白皙的肩颈，老男人突然兽性大发，扑住女孩撕扯她的衣服，居然立即就想强暴她。原本听凭打骂不做反抗的女孩突然间从旁边拔出细长的武士刀挥向老男人。老男人躲闪极快，却依然被划破了前胸。他暴跳如雷，也抽出佩刀。两个人对峙着，男人怒火中烧，女孩却在不停颤抖着。
　　老男人挥手就将女孩的佩刀磕飞，狞笑着持刀劈向女孩。就在那一瞬间，仿佛久远异常，又仿佛电光火石，我接住女孩的佩刀，轻而易举架开了老男人的劈砍。依然是对峙，但人物却由我替代了那个日本女孩。只是平平的一个突刺，却出人意料刺伤了那个头目日本老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动作，在我却是不假思索而出，而且感觉自然平常。最后决杀了。我找到刀鞘，还刀入鞘，自然而然又莫名其妙就摆出了拔刀的起手势。老男人惊骇莫名，但他又说，我不可能会这招，唯有一人，他昔年的师兄才会这招。他既像是对旁人解说，又像是给自己鼓励，然后，便是决一生死的一击……
　　那个女孩扑上来阻止我时，已经晚了：老男人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怖神情，凌空飞开，死不瞑目。我也惊骇莫名，惶惶然始终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骨子里就会这些并随手挥击出来。没有救下老男人，那女孩却把我扑倒在地。挣扎间我把她压在了下面。一激灵，猛然间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有点害怕，又有点眷恋。但当发现自己的同伴终于都跑到、大小姐正站在身后瞪着眼时，这种感觉迅速变成了尴尬。
　　后面的情节渐渐模糊了。我只记得我开始不知所措，开始迷茫。日本人怨毒地看着我开始离开，只有那个女孩站在原地不动，她已经不可能再被他们的人接纳。大小姐说，你快回来，回到我这边来。我无动于衷。那个女孩说，你是我的主人了，你让我跟着你，还是让我去死，请吩咐。我知道没有任何一方会接纳她了。我也知道，我会带着她离开。大小姐怨恨地说，早知道这样，她一定不会把饺子喂给我吃。我还是一片迷茫置若罔闻，带着那个女孩静静离开。
　　…………
　　很快的，抗战爆发，然后是解放战争。但是对于我来说，时间似乎是凝固不动的。别人对我无计可施，我不在意任何人对我的看法，只是从那一刻起，永远那样迷茫地活着。我看见冬天的大海，深蓝色的冰冷，穿过幻景般的一段海水，我每天总是会走进一个天然的岩洞，向里面，越走越温暖。然后，在最底的山洞里，有幸福的温泉，我和那个女孩就生活在这里，在温泉里温存、亲蜜，忘记了外面的时光变迁、世事更替以及改朝换代。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是那样一种温存眷恋的感觉充塞了我的整个世界……
　　所有的情节到这儿戛然而止。只是我知道最后的结局：文革时，那个女孩死了；而我自己，一片模糊，意识也终于渐渐地完全消失，不知道自己也死了，还是另一种方式从人们的世界里消失……

Jun. 24th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