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我想我知道我要什么，又或者说，我知道我爱的是谁、我要的是谁、我等的是谁、我失去了谁、我错过了谁……
　　我想那是我的前世，那伊就是我的爱人、我的妻。
　　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对伊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深刻，而对他却又毫无印象……又或者，前世的记忆，本来就都是关于自己最在乎的人吧，就像有人说，每个人的天堂，就是他爱的人所描绘的吧。

　　所有的印象开始于一条淡淡的、阴凉的古老而传统的石板小巷，也许是江南吧，也许不是那时候伊很小，还是个孩子，然后，伊和他认识了——至少，伊认识他了。在这以后的年月里，他一直远远地在外，而伊——姓“施”，或者姓“诗”，双名，其中有一个字是“雅”的女孩，吟着古老的诗韵，又缓缓写着婉约的情诗，在姐妹的善意的逗笑中，从温婉的小女孩，长成了独立、美丽的少女……伊应该就是君子所好逑的窈窕淑女——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为了他而瓢泊在外直到老死；那些年代的形势，有太多的动荡、太多的不安定——而现在，而我，只想用“伊”来向伊称呼，可能是方言中的“伊”，也可能，就是“蒹葭苍苍所谓伊人”中的“伊”吧。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呵……
　　似乎是在世纪初的一、二十年代吧，似乎就是“五四”的那个时期吧。他们已经在一起过了；却不知具体为何又仓卒的分离了。我只知道，那时伊在北京。或者应该说，是在北平。伊的文字写得更好了。而他，好像更是站在时代风潮上的人物，在那些个年月里，为时局和政局迫得四处流亡。他们分散着。这一分离呵，竟是那么多经年的岁月……
　　伊的文字主要集中在伊人生的前期和后期，从少女时代由婉约而热烈的情诗，到后来娓娓道来的人生的记述，再到最后正规的官方的文稿。而对我而言，尤其是前期的那些似乎是为我而写下的语句，每个字，每个字，我都曾那么深深地刻在心理，把我打动……而现在，我的心却空有这许许多多的感触，却……一字也无法说出……我的关于前世的记忆，几乎已经被抹杀殆尽；唯一不平的是，又何苦不是完全抹杀，却又留些残余的片断呢！……
　　伊开始找他，在那样动乱的年代，一个孤身而单薄的女子。令我惊讶，也是让我深深心痛不已，使我陷入对伊的无止境的爱恋和爱怜，伊既能温婉如水，又可以独立而坚强，在地图上做如下的跋涉，只为找到心爱的却生死未卜的他。
　　那时伊已经有身孕，艰难的寻找途中，伊生下了一个孩子，男孩，可是，那样的环境下，自己尚且生死难料，怎还能养活一个孩子呢？！所以，伊放弃了他，在一个也是有着古老石板街巷的地方，伊放下了那个孩子，希望有人抱养……也知道可能性很小，可是，能怪伊狠心吗？至少我不能，永远不能。
　　而后来，事实上有人收养了那个孩子。在他和伊平静生活下来后，似乎有了一个女儿，只是不记得是亲生的还是领养的了——女儿去找过那个被放弃的孩子，她的哥哥；她找到了，然后发现他有智障。那个孩子叫“天雄”，好像是姓陈。

　　请原谅，我在这现实的尘世里，深深藏在脑海最深处的关于前世的记忆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它们正一点一滴、却分分秒秒绝不停息地消亡；而我现在敷衍这样一篇文字，所要做的，也是所能做的，也只是尽最大限度的想要留住关于你的，或者是关于“伊”的残余的身影……

　　应该是在国外，应该是在很久以后，他们终于相遇了，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了。生活相对而言已经平静了，不再有那些风起云涌的事件。他们回来了，回到了他们相识的那似乎是江南的有着古老传统的石板小巷的地方。然而经历动荡的时代，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古朴的家族、欢笑的家人早已如云烟消散，不复存在…… 逝者已矣，可至少，他还在啊，伊还在啊！……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下来，日复一日，平平静静，一如门外石板小巷旁的河水，日复一日，静静地流淌……他说，伊就喜欢干净的布裙，容不得一丝灰尘，容不得一丝别的味道……就这样，直到他风烛残年，直到他离开尘世进入下一次的轮回……
　　独自一人的伊，好像又回了国外。
　　推算起来，他们的年龄似乎很有一段差距。
　　我的记忆中关于伊的最后一瞥，那时她已垂垂老矣，白发苍苍又身形瘦小，是在机场，一群美丽的正值青春的女学生簇拥着伊，缓缓走来，迎面走来，而后，擦肩而过，又缓缓走远，直到消失……
　　伊卒于八十年代。
　　是也进入下一个轮回了吗？

　　我想我是重生了。在我睁开眼看时，我已经是一个多么幸福的、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少年。我的父亲——我现在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在看书、在聊天，在谈论从前岁月的不经意中，提到了伊的文章，说是现在不再被人记起，但却是那么美丽……可他并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他，关于伊，我有那么多、那么清晰的记忆……
　　生活宁静而正常。有人欢喜有人悲伤。
　　晚上隔壁的哥哥邀我吃饭，我欣然答应。席间，我看到了，伊……我想是的，她就是伊，因为，我的心，颤动了，而她，我能够知道的，她的心，也颤动了……
　　只是，只是，从那天晚上起，她成为别人的妻……一段短暂的我和她独处的时间，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然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说，然后，她走了。
　　这一次的轮回，算是错过了吗？那么下一次呢？

　　现在是明亮的白天。那些在漆黑夜里才会偶尔出现的、而且出现机会越来偷越少的前世的记忆，正如潮水层层消退。我害怕的是终有一天它们都不会再回来。

Jul.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