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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绝的幻想,以及推建给女儿的书——树林里的梦

February 3rd, 2010

  我是怎样又想起这些的呢?
  很小的时候,看书或者看中央台的译制片,影响巨大。《蝴蝶梦》,还有《珍妮的肖像》,那种风格简直是在我的脑海里另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把这种感觉叫作悲伤的幻想,是眼底下这个匆忙又物欲的时代所不需要的。当然,这些时候我只是觉得喜欢,很笼统、模糊的概念。
  中学最后一年,我在老图书馆借了很多书籍,并且一早打算好也的确实行了,就是把它们贪污下来不归还。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西洋志怪类小说集,书名我一下想不起来了,似乎是叫《西洋聊斋》。就从那里,我知道原来我喜欢的那种风格叫作“哥特式”,自然,那里面的作品全是哥特式小说了。
  何谓“哥特式小说”?一堆作家住在哥特式建筑里写作西洋灵异幻想玄奇似乎还带点黑暗类小说,这些小说就叫作“哥特式小说”。哥特式建筑?嗯,想想影视作品中吸血鬼城堡,那就是。
  书里优秀的作品很多,几乎是近现代西洋哥特式小说的优选总集;但印象最深的是《树林里的梦》。
  
  怎么讲呢?细细想来真的感慨很多。但就像这篇日志标题所写那样,这个时代、我们周围的世界需要将我们不现实的幻想扼杀。看,这是01年的时候,也还是这篇文章,在向一位明明亮亮、前途敞亮的“好学生”推荐后,她给我的回复节选:
  …… ……
  在我的的确确认认真真的看了后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非法国不能发生的故事,或者说这只是一个用法国包装自己的故事。但故事中的玛丽,却是一个只会在那个实际存在的人,但现实中,也会有不少人曾经作过如此的梦,只是,作过这种梦的人知道这只是梦罢了。何况,谁又会相信永远这种字眼呢?惟有相信梦的人吧!
  但我相信,爱情可以如梦,游戏可以如梦,但人生不可如梦
  …… ……
  所以,我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嗯,额外要说一下的是,这本书现在丢了,我也没在那个书店见过有卖。幸好01年的时候我手工输入推荐给几位朋友看过,今天下午整理邮件,在发件箱里找到了这篇宝贝。

树林里的梦

  从那座小小的鸟嘴山上望过去,你的目光越过了茂密而迂回环绕的那片树林的顶端,就会在西北角上看见图尔城里的那些尖塔。若在炎夏的午后,簇拥在那片静悄悄的葱茏里,衬托着湛蓝的苍穹和霭霭的迷朦,远远望去,那些尖塔就仿佛是一座座受到妖法禁制的魔城。
  在这儿的山上,你还听得见从维罗弗雷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而你若掉转头去,歇尔河就在东边的树林间地隙缝里闪烁,发出钻石般的点点宝光。如果你走上二十里路程,来到俯瞰着豪特维尔沼地的那个山顶上,就会看见卢瓦河闪耀着璀璨耀目的银光,在流过奥尔良时的气势何等恢宏,丝毫不见它源自塞文山脉深邃而阴暗的腹地时的那种卑贱而低微的小家子气。
  鸟嘴山上只有四棵树:其中三棵是年轻的小橡树,而另外一棵则是一株高大而年迈的老爷爷辈分里的老橡树。他的树龄老得要用百年来计算,它的躯干中空,大如洞穴。然而一到春天,这棵作了老爷爷的橡树却又变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把法国的许多人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那场革命没有给维罗弗雷的树林带来什么巨大的变化。就拿冉.卡波契来说,他像他的祖祖辈辈的先人那样,还在那里忙于砍柴,把它们运到德尼弗城堡去。他也还在那里诊治病了的树木,在那里设下捕捉野兔的弹簧机,在歇尔河里安置夜钓的绳儿捕鱼,正如他的父亲、爷爷和太爷爷生前之所为。如果你探究他家的宗谱,你会发现,它像卢瓦河一样源远流长,出身也和它一样微贱和隐晦–来自树木茂密的林莽深处。可是你若在哪个沼泽地里遇见他,你也许会感到惊讶,觉得他有一种和普通的农民大不相同的气质。如果你见过他的女儿玛丽,而且还和她交谈过的话,你会为了她那超凡脱俗的仪表和素质深感诧异–它一旦流露在一个女人身上,高贵的品质就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漂亮的黑发姑娘,会以优美和端庄的体态和风度使你一见倾心,觉得她的魅力莫可名状,而且无法描绘–正如紫罗兰的绰约风姿和醇厚的芳香,都属浑然天成,百花千卉都不能和她比拟。
  冉老爹是在附近的一带的农村里的有名人物。他蔑视贵贱之分,但是他从不冲撞或者冒犯别人。他和贵族老爷说起话来,就像他和他的伙计攀谈的时候同样熟不拘礼。有一次,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偶然路过此地,驾临维罗弗雷的客栈里来歇脚。当时冉老爹已经喝醉了,但是他在酒醉以后总能保持良好的绅士风度。他和本国的这位第一号公仆作了一次长谈。从此以后,维罗弗雷的老乡一提到那位总统先生,就会把他和那个“好老头”联系在一起。
  原来卡波契这户人家有着这么一个世代相传的传说。在因年代久远而被人们叫做“历史”的那些模糊而混乱的日子里,曾经有一位国王钟情于卡波契家的一个女性的祖先。可是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名字和事迹由于年深日久而早已失传。于是对于后辈们来说,这个传说仿佛只是从树林的深处传过来的一个若有若无的回声,它让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听了都感到有点迷惘。到了今日,它甚至连一个回声也算不得了。只有当冉老爹喝了几盅的时候,偶尔会透露出那么一点隐隐约约的消息:“哦,好吧,让你们尽管吹牛吧。可是,如果有人想把他们的老祖宗抬出来夸上一番的话,我家倒是确实有点儿东西可以让我讲出来给大伙听听的。”

  每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玛丽总在怀里揣着她那正在编织的活计,手里牵着她的那头母羊马尔戈,上山到她最爱去逗留的地方。到了鸟嘴山上,她把马尔戈拴在那棵老橡树上,她自己则坐在望得见图尔一带的风光的树荫里。于是她就开始编着永远编不完的灰色的长袜–每月她把已经编好的袜子卖给前来收购的布尔热家的老巴赞。
  她一边手里不停地编织,一边嘴里喃喃地对马尔戈讲着自己的心事。有时她为自己吟唱几首流行在图尔一带的古老的歌谣–那些歌谣从来没有让人印在书本里出版过,可是它们却和那里的山峦和溪水一样地经久不衰。
  今天是一个略带春意的秋日。玛丽在她的那棵大橡树下的老位子里就座。马尔戈也已经让她安然拴好,正在怡然自得地啃啮着附近的草叶尖儿。在她的手里编织着的那只灰色的长袜已经快要完工。它是两打袜子里的最后一只。按照他平时在每个月里到各地去巡回收取袜子的行程,巴赞将会在明天早晨到这儿来。
  维罗弗雷城堡的主人,那些来自巴黎的有钱人,正在树林里打猎,在那里闹腾了整整一个上午。在姑娘的眼里,那些巴黎佬都是一些让人猜不透的怪人。他们钱多得难以想象–他们就是拥有开设在伊塞的那家大肥皂厂的纳达尔的一家子–想得出上百种荒唐可笑的法子来打法日子。他们举办什么化妆舞会,甚至还故意在树林里放出几只狐狸来让大家去追赶。真是些闲得没事干的疯子。想到这里,年轻的织袜姑娘不由得对他们生气起来。这时她又偏偏听见树林里传来了狩猎者吹响了的号角。这回离得她更近了。她就气恼地更加噘起了短短的上嘴唇。最后她索性把手里一直在编织着的活计搁在她的膝上,仰起脸来眺望那片沼泽,可是任她的目光怎样的来回搜寻,却不见一个猎人的踪影。然后,过了一会,她也就把他们扔在脑后不再理会,却像往常那样,喜形于色地一味浏览起周围的景色来:让秋风抚弄过的那些树叶,在一丛丛的山毛榉那边、橡树耸然林立的一个个青翠碧绿的小岛,宛若一个穹顶般在蒙特维尔周围高耸者的树冠,以及远远地望过去一直可以看得见图尔的景物——无不可爱得像个遥远而朦胧的梦境。
  她望了半晌–眼前的一切使她感到如梦如真,以至她忘掉了马尔戈,忘掉了她手里的活计,也忘掉了她自己和她脚下的那个景物如画的世界,直到山下传来的蹄声得得,离她愈来愈近,她才掉转脸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会那么匆匆地闯进她的梦境里来。
  来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骑着一匹胸膛厚实的骏马,从树林里窜将出来,四蹄一跃,就上了山坡。他的胡须灰白,脸庞宽阔,相貌堂堂,显得十分英武。然而他的神态和蔼可亲,使玛丽见了不由得怦然心动,几乎忘了为他身上的那副打扮而感到惊讶。
  他身穿紧身马甲和大脚管裤,头戴一顶插着鹰翎的天鹅绒帽子,手上戴着一双护臂长统手套,脖子上悬挂着一条金项链。
  他策马上山,神态轩昂,好像他是全世界的主人似的,显得顾盼自雄,无拘无束。他的行动举止,既潇洒又凝重,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信心十足,轻松自如,简直立刻就使姑娘看呆了。
  “哦,漂亮的姑娘!维罗弗雷堡——姑娘,你能指点我到维罗弗雷堡去吗?或者通到那里去的道路?我在你们这里的迷宫一样的树林里迷路了。”
  “噢,老爷,”姑娘突然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指点着、比划着,“它就在那边。喏,如果您转过身去张望一下的话,您就会看见那些树顶的上面正好露出了那些塔楼。它离这儿不远。”
  那老爷一拧身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朝着她伸出了手臂指点着的那个方向望去。
  “哎,可不是吗?当你给困在迷宫一样的树林窝里的时候,瞧,它们到那里去了?”他快活地扬声大笑起来,一边掉首四望,把远近的乡村景色看了个够,然后开言道:“来吧,姑娘,你给我带个路吧。”
  “遵命,老爷。”
  “那么这只羊儿咋办呢?”大汉问道。他好像不但把心思用到大事上,而且也想到了小事。
  “噢,老爷,它不要紧。马尔戈会等我回来的——如果不是为了爱我的缘故,至少也是为了拴住了它
  的那根绳子的缘故。”
  他笑了。“那么你就朝前走吧。”于是他们俩就启程下山,他在腋下挟着缰绳,牵着那匹高头大马。她就走在他的身边。
  她洋洋自得地走着——对他的那些古怪的服饰毫不介意,好像把化妆舞会里的打扮看作他那显赫的神态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他是个达官贵人,也许还是外国人,因为他说起话来带着一种古怪的口音,有时候还会用上几个她很生疏的字眼。她不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那种使她感到古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口音。虽然它只有那么一点儿,但是它叫人听上去也很悦耳–就好像山里的那股松树味儿一样带劲。
  他一边走,一边对她说着话。有时候,他又好像忘了正在自己身边走着的这个姑娘–也许他心里正在忙着想一些别的事情。因为他的样子高贵而善良,殷勤而多礼,决不让你少有疑虑,唯恐自己没有被他放在心上,纵然当时你在他的心里并不占有那个中心的位置。
  维罗弗雷城堡离鸟嘴山约有三英里远。通往城堡离去的那条小径迂回曲折,穿过世上最最美丽的那个树林。那些巴黎人也许果然有着这种能耐,把早在十六世纪的查里九世在位以前就建造起来的那座古老的城堡装修得完全换了个样儿,但是这片茂密的树林,数百年来却一直是那些害怕火绳枪的野猪的藏身之所。你在树林里走着的时候,你常会觉得,等在这儿欢迎你的,不仅是啁鸣的鸟儿而已,你会担心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里面作怪。尤其像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虽然眼前呈现出一片秋色,但是它又使你觉得,到处都含蕴着一丝丝醉人的春意–还有那穿过林中的空地、在小径上塞满了一束束金灿灿的光芒和闪烁不定的阴影的阳光。
  他们走过了一块块空地,一块块好像地毯一般、会让野兔在上面显露出它们柔软身形的、绿茵茵的草地。他们走过了深邃的灌木林,那儿的硬壳锅已经可以让人前来摘取。玛丽的那双万无一失的眼睛替他们带路,穿过了迷宫般的小径,终于来到了和维罗弗雷城堡同样古老的一扇小门旁边。
  它就是维罗弗雷城堡的那座玫瑰园得园门。那个园里的玫瑰花儿,已经开过四百多个夏天,把它们的香味填满了树林里的每一块空地。当你站在园门边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你被夹在来自树林里的声音和来自花园里的声音当中,被夹在栗树的声音和喷水泉的声音当中。
  “啊,我忘了,”玛里忽然惊慌起来,“老爷,你还牵着马。它可不能从花园里走。”
  她的同伴笑了,就把马儿拴在门柱上。
  “那么我就也让它等在这儿,等我派个人来取。亲爱的,你多大了?”
  他伸出一个手指来,把她的下巴颏抬起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端详着她得脸——好像他这才真的见到了她似的。
  “我十六了,老爷。”
  “十六了?二八年华,这可真是个美妙的年龄!”那贵人叹息了一声,“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玛丽,老爷。”
  “玛丽?只叫玛丽?”
  “玛丽.卡波契,老爷。”
  “玛丽.卡波契——好吧,我可要把你叫作林中仙女。”他俯下身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他一边笑着,一边在一只连在腰带上的钱袋里摸索。“给你一样东西作为纪念,好让你在看见它的时候,会想到我。”
  “噢,老爷,”玛丽叫道——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说出这种话来的勇气——“我不用看到钱才会想起您来——我永远不会忘了您——”她的脸孔涨得通红,眼睛立噙着泪水,而她的那颗心却带着一种她所陌生的感情怦怦跳个不停,使她又吃惊,又害羞。如果她当时有着这么一点力气的话,她一定会转身跑开,躲到树林里去哭它一场。
  他已经在钱袋里摸了一阵,可是只在里面找到一枚小银币。他在望着它,畅快大笑起来。可是一听见她说了那么句话,他的笑声突然停了。他系好钱袋,叹了口气,拿起她的一只手来,把那枚银币放在她的手心里。他却忘了把她的手放下。
  “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老爷。我会永远记得。”
  “啊,老爷、老爷,”他喃喃地说,“是不是因为我的胡须灰白,你才用这个难听的称呼来叫我?如果我也是十六岁的话——多么美好的年龄!——我敢打赌,我们就会用比老爷小姐更加亲热得多的字眼来互相称呼了。见他的鬼!”他忽然大声喝道。他那殷切、热烈和急躁的性格使他把自己的年龄抛到一边去了。“我的名字叫亨利。来,你就叫我亨利。”
  “亨利!”玛丽轻轻叫了一声。她垂下头去望着地面,然后又猛然抬起头来,两眼凝视着他的脸孔,再慢慢地垂下头去——她的样子就像她的那只小手想要从他那至今还紧紧地握着它的手里悄悄地缩回去一般的缓慢和无奈。
  于是他又对她说话了。
  “玛丽——”
  他只说了这一声。可是他说这话的声音,使她全身颤抖起来,好像在风中颤动着的一棵小树。

   接着她发现自己在奔跑,在沿着小路跑回去——独自一个人,向着鸟嘴山跑去。
  “今夜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在这儿的门口等我。”
  他的话还在她的耳畔回响。她不再是小玛丽了——恐惧和喜悦一起在她身旁的两侧陪着她奔跑。
  她跑着,跑着,在树根上绊了一下,跌倒了——她醒了,还没有编完的那只袜子仍还搁在她的膝上,马尔戈仍在啃着草尖,图尔一带的景物全都还浸在暖融融的阳光里。
  橡树叶子的影子才移动了不到十分之一英寸,却觉得她在梦里呆了整整一个钟点。
  一个多美的梦!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她对他非常非常了解。多好的一个梦,却消失得那么快——它转眼化为乌有,只剩下她的寂寞和惆怅。
  她凝眸张望,扫视着那片沼泽以及他刚才骑着那匹骏马朝着她匆匆的驰来的那个山坡。于是她仿佛重新看见了那张英武、欢悦和亲切的面容——那个情景仍还历历在目。它不可能只是一场幻梦。她怎么会凭空梦见一个和她平时所见所闻的人都完全不一样的人呢?
  可是它毕竟只是一个梦——树林里吹来的风儿对她这么说。秋天里吹起来的西北风,摇晃着她头顶上面的树叶,悉悉窣窣,发出了一阵阵哀伤的叹息,好像往昔的岁月正在她的耳边低诉着一些已经烟消云散的事迹。
  “亲爱的,你真的永远不会忘记我吗?可是这只是一场梦——人生一世,无非只是一场春梦。”
  她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边收理好她手里的活计。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发现刚才她的手搁在那儿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圆片。她把它拾起来。它是一枚钱币。由于年深日久,它变得又黑又旧,连上面的字和人像都看不真切了。
  孩子们常到这里来游戏。他们在橡树的根部挖掘,或许就碰巧挖出了这枚钱币。她对它仔细端详。
  那个人像有着一张长着胡须的下巴,坚毅果断的鼻子。钱币上还有“ri iv”这几个字母。时间这个万物的蠹虫在这枚钱币上留下来的,只有这些残疾而已。
  她把它和她的活计一起放在她的针线袋里,牵着马尔戈下山回家去。
  她的父亲还没有回来。她替他做好晚饭,坐下来等他。她把凳子移近炉火,两眼凝视着烧得正旺的木柴。那间茅屋很小,个子高大的人一定得佝偻着身子才能进来。但是正在跳跃着的火光此刻却照亮了黑暗中的那只梳妆台和拿只雕花的橡木柜子——希尔热的巴赞再三想出钱买下那只梳妆台,还为了那只衣柜向冉.卡波契出价五百个法郎,可是都没有成交——火光也照亮了天花板上的一根横梁和玛丽那张俊俏而苍白的脸庞,却把贫穷和寒碜隐藏在黑黝黝的影影绰绰里。
  冉.卡波契回家了。他吃好晚饭就躺在椅子里睡着了。玛丽站起来朝他忘了一眼,走出茅屋。然后她轻轻拉上了门,一面不禁暗自发笑——好像她在独自想着一件使她觉得好笑的事情。接着她 就动身到树林里去。

   月亮已经使天空逐渐泛出白色。再过半个小时,它就会爬到树的上面去照着维罗弗雷的玫瑰园。树林里很暗,然而她是伐木工人的女儿。小径很曲折,但是她即使让人蒙住了眼睛也能走得到。他的召唤还在她耳边萦绕。这件事情很荒唐——要想把一个尚未做完的梦搬到现实生活里来实现。还有比这个更加荒唐的事情吗?反正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干这件傻事——除了她自己以外,不会有什么人来取笑她。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就看见树林里弥漫着由夕阳的余辉、星星的闪烁和初现的月光掺和在一起的一片朦朦胧胧的暮色。她一边走着,只见月光渐渐变强,她就知道月亮正在撵她,要她快点去赴约。
  她会迟到吗?
  她并不觉得这个念头有多傻。她带着正在玩游戏时的那种假装一本正经的认真劲儿。她立定了身子,回过头去仰望给树枝和叶片遮挡和弄碎了的那个银盘,只见它刚好在树枝的隙缝里让人看得见——一轮秋月,正在缓缓地升起,把它的光芒洒落人间。野兔从小路上飒飒地跑过,一只欧夜鹰在左侧的树丛里嘎嘎地叫起来,而在已经让月亮凝望着的一块沼泽的上空,玛丽看见一只白色的猫头鹰正在悄无声息地回旋着翱翔。
  就在这种时刻里,就在这种情景下,树林会以最最隐秘的方式向你展示一眼它的那颗心。在白天,你见到了它的美和它的那些梦,但是在月光下面,你见到的是它的秘密——人的祖先生息于斯、繁衍于斯的那个最最古老的屋宇。
  到了五月,这儿会响彻夜莺的啼鸣。但是今晚树林里很安静。除了那只欧夜鹰偶尔发出一两声呼唤,除了风儿轻轻地推搡着树干和树叶发出的声音。
  她经过了白天她所熟悉的、但是在月光下却有点陌生的沼泽和灌木林。她终于来到了玫瑰园的门口。
  这儿阒无人迹。
  她原来就没有盼望她会在这儿见到什么人,但是她仍然觉得有点失望。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从门上的铁格子的隙缝里张望着月光下面的花园。在她的梦境里,那些玫瑰正在盛夏里怒放,周围花香宜人,芬芳扑鼻。今夜这里不见夏天的玫瑰,只有几株秋日残存的花朵作为月夜的点缀。
  现在,当她悄悄地这么伫立在月光下,双手紧紧地攥着门上的铁栅栏,殷切地朝着花园的深处张望着,期待着什么,忽然她幡然憬悟,第一次体验到了有些人所熟悉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古老的往事在她的那颗年轻的心里勾起了先人的回忆。
  眼前的这个情景多么熟悉!多少年前——曾几何时——她曾一模一样的经历过这个奇遇。她也曾经像现在站着的那样,伫立在这扇铁门的外面,像她现在等着的那样等待着他,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啊,遥远得无法计算的某个时刻——而且她也像现在这样听见过从树顶的枝桠里掠过的风的声音,听见过泉水泼溅的声音,还曾听见过他在向她走来时橐橐的脚步声——因为,听哪!一阵沉重而自信的脚步此刻正在花园里的小径上橐橐地响着朝她移近过来。玛丽的心儿怦怦的乱跳起来,全身不住地颤抖,觉得头昏目眩,茫然失措。她悄悄地移动,从门边离开,藏在树影里。她注视着、倾听着、等待着,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她不敢看,但是往事的回忆又使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想要看个仔细。
  月光下面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他身上的穿戴——对玛丽来说——甚至要比在她的梦里出现的那个大汉的装束更加古怪而离奇。
  但是他不是她正在等待和寻找的那个人。他是纳达尔先生。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丧服似的晚礼服,在大块的白衬衫的胸口上面,那张为大老板所特有的脸庞,兀自在月光下熠熠生光,使她看得一清二楚。
  纳达尔先生漫步穿过花园——他被月光吸引到屋外来散步,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件稀罕的事儿——一路吸着他的雪茄烟,信步来到门口去眺望他的那片树林。
  玛丽不敢动弹,注视着俨然就如现代的化身的那个肥胖的身影,直到他转身穿过了花园离去——那里的夏日玫瑰曾为了查理九世和亨利四世的驾临而怒放,但是它们从此再也不像当时那么艳丽多姿地盛开了。

  那是在1883年10月2日的晚上。
  终其一生,玛丽没有嫁人——也许这只是出于偶然,也许这是由于她矢志独身,也许这是为了树林里的风和它的声音给了她那么多的对于往昔的回忆的缘故,那声音在说:
  “亲爱的,你真的永远不会忘记我吗?可是这只是一场梦——人生一世,无非只是一场春梦。”

Jan. 4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