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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雪(16)

January 12th, 2019

        刺目的雪亮灯光从身后照来。凌炜转身,只见一辆小汽车紧挨着自己身后堪堪停住,差半步之遥,就能怼上自己屁股。
        喝了酒,反应没那么敏捷,凌炜愣住没动。司机气坏了:“要死啊你!……”骂骂咧咧没什么好话。还没骂上两句,后座车门开了,里边有人探头往下看。略观样貌,一位贵妇人,年纪不大,却珠光宝气贵气十足,烫着时髦短发。直到建国后六〇年代,不论富贵贫穷,都没有小姑娘家烫头的,只有已为人妇才能约定俗成有这装束打扮。凌炜正站在灯光里,眯起眼也只能隐约看个大概。
        那女子戳戳司机阻止骂街,看了看凌炜,随即下车,走近了,面对着。凌玮喝了酒,反应迟钝,还没完全明白过来,纳闷车怎么还差半拳顶着屁股停了,灯光还正照着自己;只是迷糊着,知道过来一人。妇人看着他还没说话,另一侧车门打开,又下来一人。下来一位老太太,穿着打扮很贵气,但五官不齐备,只有一只眼,也走到他跟前。一老一少两妇人站在一块儿。
        老太太问:“怎么了,闺女?”
        少妇拿手一指凌玮:“是不是他?”
        老太太眯起仅剩的一只眼,仔细打量起来。凌玮都被看得觉着有点毛了。“两位,这是怎么……?我也没耽误你们行路,你们……这车也不赖我……”一时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
        正絮叨着,这老太太激动惊呼道:“就是你!”
        凌玮还在摸不着头脑。一旁的少妇开口:“先生,虽然不知您贵姓高名,但您这张脸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您,您是我的恩公!”
        凌玮一脸迷茫——他是真没明白。
        “您还记得那一年,西湖岸边有母女二人乞讨,我们向您要一分钱买十片阿司匹林吗?”
        凌玮脑子里嗡的一下,终于想起来。最落魄时候那一天,舅舅给他一块钱,让自己去买鞋,结果西湖岸边撞到这娘俩,破得不能再破,穷得不能再穷,求着说她们会二黄清唱,就只要一分钱,买上阿司匹林回家救二闺女。凌玮为难自己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块钱,但施舍不带找零的,咬咬牙掏出一块大洋给了母女二人。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在这里又相互遇上,妇人一提一分钱买十片阿司匹林,凌玮恍然大悟想起旧事。
        母女两人眼泪就止不住。
        恩公啊嗯公,天天想日日盼,今天总算遇上。当年得着钱买上药救了二闺女,但日子依然是实在过不下去,老母带着两姐妹到往上海滩,据说那里小园子多,到那去清唱段活儿什么的,兴许还能多赚点。待得来年,有一富商看上大女儿,为穷所迫,大闺女卖身孝母,跟了那六十多的大富商,只有一个条件,养活老母,供小妹上学。富商答应,赡养老母,供养小妹直到出嫁。因此,尽管富商已过花甲,家中还有大婆,只是在外租了公馆包养,充其量至多算是小妾,大闺女也是跟了。现如今衣食无缺,唯念念不忘,就是无法报答西湖岸边的恩人。
        时机不巧,夜色愈晚,千言万语也只能简短解说,姑娘问凌玮:“恩人啊,也不知您现在究竟何种生活状态,只是问您,可否愿与我们同往上海,让我们有个报答您的机会。”
        凌玮连连摆手。自己过的挺好,也有事做,挣得还不错,家中亲戚也都在此间。施恩不图报,当年也没作多想,现在要提报答,那确是扯远了。谢绝好意,凌玮让母女二人尽快赶路,本有急事,何况已夜,免得更耽误。
        “不不不,恩人,这一年多来,只要能抽出闲暇,我们便来杭州寻您,可惜人海茫茫始终不遇,今日终于得见,怎料又事出有因,有不得已的情况不能久留。您记个地址,瑞金二路118号三号楼,您可千万记得。不知您什么时候,如果路过上海,或是公干来在上海,一定要去找我们,瑞金二路118号,请一定记住。我们在那住,我在那等您!”说着又转身上车,拿起自己的手包,打开,取出一张相片。相片中的她自己,那时还没有烫发。“这是我跟人前特意去照的。当初心里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跟您,这一辈子伺候您、服侍您,好报答您对我们全家的恩情;但现在不行了,我已经跟人了,没有资格再奢求。这张相片是我之前特意去照的,这个还是干净的我。我把这张相片给您,您留个念想。没有别的,就是怕您忘了我,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您救过的姑娘。有朝一日您若路过上海,您一定要去找我!千恩万谢,尽在心里! ”
        大马路上,堵在车前,还是黑夜,叨咕了挺长时间,凌玮觉得实在有点尴尬,于是接过相片,塞进怀中口袋里,口头答应了,就跟母女俩挥手道别。老太太不迭客气不停感恩,姑娘也擦着眼泪,坐上汽车扬长而去。
        三溜五晃,凌玮走回白府,到了自己屋,掏出口袋中相片,翻转时看到背面还写着两个字:媛媛。
        酒劲还没过,晕晕乎乎,没太在意,取过桌上一本书,随手将相片塞了进去,又顺手放回了桌上,喝口酽茶,躺下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