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雪（26）
January 30th, 2019
回身拦下位正路过的老伯，问清就是附近弄堂住的，便打听小公馆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老伯晃晃脑袋，讲了出事的原委。
这家老爷是有钱老板，在这里包了姑娘，姑娘还带着个瞎妈妈，一起靠着老板吃饭。这老爷对姑娘再好，可家里原配凶啊，上海滩赫赫有名的母老虎，家族势力大，陈老板对她也像老鼠见了猫。东窗事发，大太太带着人来抄家，一通打砸把小公馆敲得稀碎。要不是见势不妙躲到外地，陈老板的怕都保不住被打断，更不用说那对无依无靠弱母女。瞎老太太被打倒在地不能动弹，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姑娘也是浑身是伤，最后都被警察局一并带走，收监与否就不得而知。
凌炜心里如百爪挠心，悲痛交加。人为何会迷信，有时确是被逼到了绝处。有的人一辈子好心，但是一点好事也遇不上，倒霉事却能给摊上。十四五岁妹妹发烧要死，一分钱阿司匹林买不起，只能沿街跪着找人乞讨；十六岁跟了一老头，无非为穷所逼，赡养老母，供养妹妹岂是甘心卖身……如今又遭这种报应，可曾有过天理啊！这时代，权就是理，钱就是理！
凌炜也无计可施，也不敢多打听，只能随遇而安，心里默默难过，万般同情痛心，又有何用……
黯然回到栖身的学堂，也不多说，陈校长看出他的低落，奈何他也不提多少，所以只能往大着的道理劝。
无多闲事，也不多闲话，每天尽着自己本分，教好孩子们的课堂，攸忽之间，两年时光已然过去。
弄堂小学来了位高材生老师，文理精通，中西皆会，报社写过小说，名校得过银盾……教导小学堂里的孩子们，不仅仅是绰绰有余，简直就是大材小用。自从凌老师来了，新的知识、新的教学方法，孩子们个个长进不小。孩子进步，家里大人欣慰惊喜。一打听，来了位新老师；再细一打听，是杭州来的大学生，有学问！两毛钱学费，太值了！不知不觉就传开了，弄堂小学的学生规模扩大不少。
凌炜安身在此，并不是他已甘心，当然更不是因为他傻——人穷志短，不得已而为之。
陈校长格外器重，完全把凌炜看作自家人。
生活艰苦、平淡，却也顺畅。
然而人心啊，终究不会轻易满足。相对当初要跳黄浦江时候，现在的确踏实很多，但凌炜心底，当然不甘心。
日子渐渐安定，偶尔周末空闲，凌炜也出去转转。毕竟大上海，走在外面，听听、看看，也是好的。他的老毛病依然在，遇到报刊亭一类，仍然总会停下脚步，读一读广告、启事此类。不过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两年来各类招聘启事见了不少，其中不免部分也让自己心动的，然而……终究没遇到能让他敢下决心的。
这一天又踱到报刊亭浏览起来，某报纸上几乎占了半个版面的一则招聘引起凌炜注意。往常的广告也就三两行字、“豆腐干”一块；这次的，版面大，字号也大，特别醒目———这说明有实力。标题赫然写着“德国洋行招翻译，德文翻译”。
凌炜心里咯噔一下，暗想，怎么连标题都这么眼熟！
再细看，德国大使馆作保，德国大集团在上海开设的一家德货专卖店，专门从事进口贸易，在售的一草一木皆来自德意志。待遇是每个月一百八十块钱，包吃包住。两年来社会经济小有通胀，尤其是社会上精通德语的人才少之又少，实在稀缺，所以这待遇不算高，比较实际，比较可信。
看到自己精通的行当，心思总是容易被触动。何况已经交过“学费”，有过经验教训，只要恪守不交押金的底线，量来也不至于还有什么闪失。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人们越是消尖脑袋往里钻，不见得能挤过去；越是平心以待，说不定哪天就自个儿寻着来。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
按着地址来应聘，到了一看，西洋的高楼大厦，气势恢宏。楼下入口处门房，坐着一老头，穿西装打领带还叼着烟卷。凌炜施礼请问是否此处招聘德文翻译，老头点点头。凌炜心里有点犯怵，不过硬着头皮也得去看个究竟。
刚要迈腿进楼，老头却把他拦下来。公司规定，应聘者在门房先填上登记表，凌炜边填资料，边试探着问：“这报名费？”
“不收。”
“录取以后收押金吗？”
“不知道。”
凌炜寻思，反正不花钱就成；他们要一提收钱，我转身就走。
表格填完，交给老头。老头拿起来看看，回头交待凌炜：“今天礼拜日，不行。明天上午九点，你再来此地吧。”
凌炜点头答应，不过难免心里惴惴不安。实在忍不住，不由怯怯问一句：“你们这里，不会是一天一交房租吧？”
老头抬头白他一眼：“这是我们公司自己的楼！”
凌炜总算心下稍宽。
回到学堂，向陈校长告假半天，礼拜一早上八点五十，凌炜就到了德国洋行楼下等着。
到了时间，老头眯着眼看看凌炜，伸手指朝上戳戳，说声“二楼，往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