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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雪(30)

February 3rd, 2019

        找了一个多月,返回来的讯息,老太太是真死了,家里公馆小院,让债主们弄走了,孩子也的确送去孤儿院。确切落到哪个孤儿院不得而知。要是落在杭州还行,要是落到外边,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不好找。最可怕的是孩子被卖,有这种不是善地的孤儿院,有人觉得孩子好,使两个钱,孤儿院就能悄悄将孩子卖了。不论卖到城镇农村,不论过得富足艰难,也还罢了。最怕那专有祸害孩子以行乞的帮会,镪水毁容、截肢割舌、剜去双目……那就真真无望了。
        又说白玉雪,据说这个人怕是已经疯了。听说事发后让熊二打了,后来又被撞到车上之类……杭州人说什么的都有,但没几个人真正知道底细。
        转眼又一个月过去。这天来消息,孩子找到了。差人立即带上钱财赶往那家孤儿院。言明孩子他舅舅要将孩子接走。孤儿院没太在意着舅舅真假与否,只表示这孩子一贯娇生惯养、体弱多病,一直都得治病疗养,好吃好喝伺候着……无非是想多要钱呗。凡事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都不是问题。院里自己开口,说个数目,给了,将孩子直接领走。
        从杭州带到上海,一见面,一大一小两人抱头痛哭。旁边人也陪着一起哭。这孩子与凌炜本就有缘,当初谁到白公馆应聘都没成,唯独愿意由凌炜来带他。现在横遭变故,这么长时间总算见到亲人!问孩子是否孤儿院对待不好,答说经常被打;问孩子吃得如何,答说一直吃不饱……哭着哭着闭过气去,掐人中、抚胸口才唤醒,真是哭得死去活来。
        凌炜将这孩子视若家人。自己就是亲舅舅,将孩子安顿下来,又特意雇来四个老佣人照顾。总算安排踏实。
        问孩子姑姑在哪,孩子不知。派出去人马打探白玉雪下落,依然毫无头绪。外界传什么的都有。有传说白玉雪死了,打完架一头扎西湖里寻了短见。有传说落难要饭了。还有的传说患了一身病,疯了,蓬头垢面的不知上哪儿去了……每传回一次消息,凌炜心里就滴一次血。
        半年多就这样过去。白家孩子生活正常,还顺利地上了学堂。杭州的大小报纸上一直登着寻人启事,从未断过。然而白玉雪依然音讯皆无。
        这天中午,寻个饭后空档,小卉来找凌炜。
        小卉是打字员,因为要照顾姐姐的缘故,凌炜特别批准,可以晚到并早退各半小时。不过半年多来她依然踩着点准时上下班,从未有过特殊。他们俩也从未有过任何特殊关系。凌炜没有一丝歹意,就是处于同情。
        “经理,我想要求您一件事……不知您能否答应?”
        “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吗?姐姐看病住院?有困难你开口。”
        “不是的,您给的钱,说良心话我们用不了这许多。我们穷日子过惯了。您多给的那一半工资,这半年多都快存满二百了。我姐姐不让用,就花我原来应得的那六十块钱。您给我涨的钱是额外的钱,姐姐不让动,将来我们要还给您。”
        “那你们想要什么要求?是想要调动工作吗?”
        “不是,不是,我现在工作挺好……”
        “那你说吧,什么事?”
        姑娘看起来很为难,沉默考虑挺长一会儿,咬咬嘴唇说:“这……还是算了吧。”
        “什么事,你说吧。”凌炜有些不悦。
        他有点多想、有点担忧。自己现在很是有钱,这女孩子……两人差着近十来岁,——但这无所谓,男的大点好——她要是说爱上了自己,可就讨厌了,是个麻烦,那就得辞掉她,不能再留公司用她。
        “小卉你既然说了,那就讲明白吧。你要是不说,就别来这里上班了。她这么吞吞吐吐,怎么能做得好工作!”
        姑娘哭了。
        “经理,我是不敢说……你对我们太好了,我们无能为报,我们姐妹觉得很对不起你。我姐姐不治之症,估计快不行了,大夫都怕死了有损声誉,不再愿意开方。但她有未了的心愿,想当面谢谢您。应当是我们来见您,但我姐姐瘫痪在床,无法动身,所以想请您屈尊到我们家,让她见您一面,当面感谢。实际估计是还想托付托付我的事……我跟我姐说过不用托付,您是好人。但她对我太过关切,终究放不下心,一定要见见您。但我真的不敢说,因为我们那屋真的您进不去,姐姐常年瘫痪,大小便都在房间,那味道……半爿亭子间,您这身份,我怎么敢说让您上我们那儿去……?”
        凌炜一听,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证明姐姐懂事,不放心撒手撇下妹妹。不用托付,自己原本也会格外照顾。至于住所丑陋、气味难闻……自己在厕所后的小院教书都能忍二年,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没什么,我就随你去探望你姐。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听您的!今天下班后也行,要不明天也行,总之……要尽早……”
        “那下班之后吧,你在门口等我,坐我车,我跟你回去一趟。”
        小卉欣喜感谢离开。凌炜正常工作,该看的资料看、该签的文件签,又把各人工作安排停当。待到下班,吩咐司机前门等着,出去办事,带上小卉,一同出发。
        车行顺利,不久便到了石箍门前。巷子狭陋,道路破败,只能远远停了车,小卉帮着一起拎上礼品,步行前往。
        随着新式里弄和花园里弄的兴起,石箍门风光不再。宁波人渐渐搬离,逃难来的苏北人越来越多,这里逐步沦为城市下层居民的栖身之所。
        曲里拐弯,七转八转,弄堂里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污水横流。跨过破烂的乱巷子,又让过屋檐下晾晒的马桶,小卉终于带着凌炜到一处门前,满怀歉意让进客人。
        进门一个小天井,天井后是客厅,客厅后边又有一个天井。后天井两侧是厢房,靠近后门是灶台间。灶台间最上面是晒台。在灶台之上、晒台之下,楼梯之后,搭着一爿亭子间。老上海本就局促狭窄,这里更是螺丝壳里做道场……小卉就租住在这里。
        “姐姐,我们经理来了。”小卉边开门边冲屋里说话。
        屋里没人答话。
        亭子间没窗,里面黑黢黢的。小卉开门,摁着电门,亮起一盏比蜡烛头强不了多少的五瓦小灯泡。没有电表,这年头租户的电费都按承包的电灯瓦数来算,五瓦、十瓦、二十瓦、五十瓦……各自价码不同。屋里常年不透气,又有瘫痪病人,味道自不待言。痰盂、洗脸盆、淘米篮、锅碗水壶,乱七八糟全挨着堆在一      处,两张长凳架着床板靠里墙放着,床上看着就湿漉漉的被褥,被褥里隐隐约约一个人影躺着的模样。小卉想让座都没法让,唯一的一张破板凳上摆着尿盆。
        走上前去,小卉又轻声唤起:“姐姐,凌经理来看你了。”
        听到这话,床上的人影动了一下,感觉出是在用尽全力,挣扎着扭过身来,脸冲着外面。五瓦的灯泡实在不堪用,凌炜仍然看不来究竟。
        “唉……你来了。”床上传来极其虚弱的声音,“没想到死之前还能看见你……”
        凌炜信念一动,让过小卉,走上前去,眯起眼仔细打量。突然就愣住,虽然病得不成人形,仍然一眼认出——是媛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