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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雪(6)

October 19th, 2018

        凌炜每天干完抄写的本职工作,闲下来就写,写完就发表。完事了整个报馆里边做个卫生,给人沏个水倒个茶,对谁都客客气气,报社上上下下都夸他好。
        这一天闲来无事,买来好几份别家报纸,想着参考下同行的作品状况,也好让自己的工作能精益求精。民国时的私家小报那是多如牛毛,据说当时光上海一地,私人小报就一千多家。

谁都可以干报社,弄仨月倒了就倒了,这儿倒了那儿又起一家。这些报社指何为生的都有,有的纯粹广告没别的,有的捕风捉影花边新闻,有的连载故事鸳鸯蝴蝶派,还有的就是胡说八道……各式各样小报,为了挣钱物尽其能。凌炜顺着报纸往下看,在这报纸下角,一则招生启示广告,有一老师教德语,一个钟头一块大洋的学费。这高昂的学费吸引了他的目光——刚来报社,一个月三块大洋的工钱还把凌炜乐得不行,在那时杭州一人糊口都能吃饭管饱、有酒有肉——一个壮劳力一个月的收入也就这么几块大洋,这位德语先生一个钟头就要一块钱的学费, 感慨这么高价无非两种结果, 一个就是特别好物超所值,一个就是大骗子。凌炜来了兴趣,一来骨子里还是个念书人,虽说家遭回禄落魄了,寄人篱下住在舅舅家,吃口瞪眼的饭,但是求学之心不死,二来上学时自己英文德文学得都不错,还盼着能有机会进一步深造。掏出纸笔,记下广告上地址。

        赶等到礼拜天休息的日子, 起来收拾利索,走到门口跟舅舅打个招呼:“我今儿报社没事,我想出去遛个玩儿, 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书店,或者什么事,散散心。”
        “啊,去吧去吧。大小伙子了,交个朋友也好。回来吃吗?”
        “我看吧,没准。”
        “那行,你要是赶在外边饭口了,就外边吃吧,吃点顺口的。”现在舅舅在家提他, 多少有点地位,孩子也挣钱了,而且没事回来,有时还孝敬一二——“舅妈,您看,这钱给您,要不您买点什么。”……所以说家里态度好多了。
        从家出来,掏出纸条看那地址,其实还不远,一路走来,溜溜达达,三十来分钟也就到了。是座二层小楼,看着就像是有钱人住的地方。门房一个大爷,拿着大茶缸子,沏了满天星,正喝着。凌炜客气一声说明来意,大爷应了“是有这么回事”,指点上楼。打一楼上二楼,到了大爷指示的里侧房间门口,门虚掩着。“笃,笃笃”,凌炜轻轻敲门。无论到哪儿,一单二双,三声扣门,这才是有规矩的孩子;站在门口呯呯砰砰一通敲,这是报丧,大忌讳,只有死人了,才可以这么没有时间讲礼数。
        “进来吧。”屋里有人应声。
        凌炜轻轻推门,进屋站在门口看:房间还不小,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边是一转椅,主人正坐在转椅上,脸冲着窗户,后背对着门;靠墙一侧有几个柜子,摆着俩书架,旁边立一具衣帽架,上头挂着一顶礼帽。凌炜略一施礼:“先生您好。”房间主人一转身,椅子调了过来,看面貌,三十来岁年纪。上下打量着,问道:“你找谁啊?”
        “您好,先生,我是看了报纸登的那个……”
        “噢,对对对……坐,坐。”
        “哎。这个……我来见见您……”
        “好,好好,呵呵。我姓高,高峰。”
        “噢,高老师!”
        “嗨,不用,不用喊老师,也不要叫我逆风,我也不是专业教书的。”
        “啊?那个……有点冒昧,我问问您 ,是您教德语吗?”凌炜心里有点犯嘀咕,莫不成是骗子?
        “嗯,是我教。你想学什么呀?德语?英语?还是法语?”
        “这……您、您……?”
        “哎,呵呵,我说了我不是专业教书的,我就是教着玩。”
        听这话,凌炜又仔细打量起对面这位:大背头、油光锃亮,戴副金丝眼镜,精心修过的小胡子茬, 西装外套在旁边挂着,身上衬衣、领带、马甲,胸口别着金表链,手上戴着表,闲适但得体地坐着……这状态气质,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主。
        其实这位先生是一华侨,他家是柏林第一代中国移民,清朝道光年间祖上就到了德国。一辈一辈下来,现在他家在德国挺衬点买卖,在那边来说,基本算是华人首富。老爷子还在,但他们爷俩因为婚姻娶亲状况闹着别扭,少东家一赌气来了中国,待些日子散散心。到了杭州,又有钱,什么都不在乎,实在闲得没事干了,招俩学生聊天解闷。他也没有这方面价格概念,不知提多少合适,就随便说个数登了报,打算着一方教学个德语外语之类,一方讲说个市井故事风土人情。
        凌炜一打量。高先生乐了:“呵呵……你有点基础没有?”
        “我上过大学,但是没毕业……当时也学过一点,德语、英语都学了点。”
        高先生问怎么大学没毕业,凌炜简断截说讲了大概。高先生不由感慨,而后随手拿起旁边一本德文书,让凌炜试着念几段。凌炜接过来,规规矩矩念了两篇。有些地方可能发音不太准,终归不是专业学德语的,但总体来说,基本会念。 高先生点点头:“挺好。”
        “我跟你说,我不是专业要教人读书的。我是德国华侨。”高先生继续往下说,把自己大致情况讲了一下,“然后在这实在是闷得没事干,想招几个人没事聊聊天 ;你是要真愿意学,我还真教你。这东西对我来说,就跟母语差不多,应该能教你。咱说好了,也别说什么一个钟头多少钱,那是闹着玩,我觉得你挺好,没什么课时不课时,我交你个朋友吧,没事你就来。上我这儿来,英语我也能教你。德语你还行,但有些地方是有问题,终归你是学校学的,我再教教你。平时没事你就多陪我聊聊天,这不挺好吗?”上人见喜,说的就是个人缘 。
        “好的,高先生。”
        打这起只要是没事,凌炜就来。上这来学一学,回去该写东西写、该弄小说弄、该帮着抄写就抄,过得很充实。
        …………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凌炜的外语水平突飞猛进,与高先生的友谊也一日甚于一日。
        连着好几天,报社熊社长的大公子熊大晚婚,凌炜一直忙里忙外帮工操持着,也没顾得上到高先生处。忙完回家躺一天缓了缓,这就又想着赶紧来一趟高先生这。到小楼一敲门进来,高先生正等着呢:“哎,来了啊!快来快来。干嘛去了,好家伙,几天不见你还不习惯了。”
        “是……我们社长大儿子结婚,我跟着忙活忙活。”
        “我说呢,还以为我这德语讲的不好怎么着,你不爱来了。”
        “没有没有!我跟您学的挺好。您看这一晃都跟您学了这么长时间,我自己都觉得挺有长进。”
        “没问题了,我告诉你,一个是原来你有基础,再有一个,这么一大段时间,我们每天这样边教边聊着,我告诉你,现在给你扔到德国去,你生活工作一点问题都没有。英语还在德语之上。你现在算是个人才,真的,你要现在出去找个别的工作去,家家疯抢你。”
        “先生您过奖了,我也不能那样做……我觉得自己能力还不行……何况我没有正式的大学文凭,我也不敢出去。人家社长对我不错,我就好好的在那写写小说,做个编辑、抄写什么的,我就很知足了。”
        “哎呀,没事没事,来日方长。你来正好,我得跟你说点事,那个,我得回趟德国。跟你也念叨过,我是跟我家老爷子闹点不愉快才来到这里,但毕竟上了年纪,虽然两个姐姐在他身边,终究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一晃出来这么长时间,老爷子这些日子也净找我,我也放心不下,不能真让他急出个好歹,所以得回去一趟。我这么打算,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我就回来。这么大段日子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想了不少,跟你聊得也挺开心,我就考虑回来后开个公司做个生意,我顶董事长这个摊,你呢,就做我的买办,好不好?你也不要跟我客气,不要说什么能力,那都不是事。我了解你,我把道都给你铺好,你准行。咱们算是个君子协定。”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凌炜也高兴,但还是谨慎:“那个……我……”
        “哎,行了,你呀,你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老实。你等我信儿,你可千千万万记着点儿,你别让我回来找不着你。”
        “我知道……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那个,我也没有别的地址,就那报社,报社有电话,号码您也有,您回来给报社打电话,我就马上就过来。不过我提前跟您说好,反正我能力就这样,您别让我当什么买办, 我肯定干砸了,这么大买卖……”
        “唉,行了行了,那不叫事。”
        高先生交代完,差不多收拾了行装,司机开着小汽车接走。 送别高先生,凌炜回头去报社上班。
        刚走到报社门口,就见人头攒动。挤进去一看,人群里边还围着一圈警察,正啪啪啪贴着封条。凌炜顿时傻了眼:“哎,怎么了这是?”
        “什么怎么了!”
        “不是……几位老爷,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你是哪的?”
        “我就这儿的……我是报社的……”
        “这儿的?……来啊,捆上。”
        一说捆上,就有警察带着法绳过来了,一摁肩膀,捆上就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