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Draft > 白玉雪(终)

白玉雪(终)

February 4th, 2019

        “媛媛!怎么会是……”话说半句,便已哽咽,“怎么就到这般光景……怎么就不早来找我!”
        小卉就在一旁抽泣。
        最平静的反而是躺在床上的媛媛。人到此时,什么都看开。
        “你也别难过。我出身不好,后来又为养母亲、供妹妹,卖身养母。虽然被迫无奈,终归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怎么能来找你。你现在出人头地,认识我这样一个女人,人家还不笑话你啊,虽然你知我知,我们清清白白,可谁又信呢。若真找你,你把我接了去,风言风语我不怕,但我不能害了你。”
        凌炜想开口说什么,媛媛轻轻摇头,缓口气继续说:“我还有许多话想说。我妹妹上班第一天,回来一说,我就知道是你。你认识我那年,我才十五岁。在认识你之前我没见过好人。那年我妹妹还小,才七岁,我妈就带着我到处给人卖唱。各种外人我都见过,欺负人的、不讲理的我们都见过,我以为天下没有好人。一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世上是有好人的。我们求一分钱买阿司匹林治病救人,就是她阮玉卉。我的全名叫阮玉媛。小卉高烧不退,只要一分钱买十片阿司匹林就能活命,搜遍全身我们也没有一分钱,我妈带着我上街求人。磕头无数,就没有一个人给我们一分钱。我妈都说了,到天黑回家还是没能要上一分钱,三口人就死了算了。就在那时遇上你,你给了我们一块大洋。这不是一块洋钱,这是我们一家三条人命。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报答人家,作为一个姑娘,我当时唯一想到的就是,只有嫁给你才算是我报答你。但是天不遂人愿,到后来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你也知道中途我们碰到了陈老板,人家也没错,只是喜欢我,还给了钱。到今天小卉大学能毕业,我依然得念人家的好,是人家的钱把她供养下来。后来他大太太发现,打闹过来,一顿毒打,我妈伤重没挺过就死了,我从那天开始也是落下伤情病根,一日不如一日。万幸我妹妹到今天一切都好。我更没想到的是,她上了班有了事由,而且是跟你在一起。
        “我再想报恩,已是有心无力。又何况早已从了他人,我没有资格再求嫁你。而且现在就是个说死即死的人……你,过来一点……”
        凌炜手拄床沿,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媛媛一伸手,用足全身仅剩的气力攥住凌炜的手。
        “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且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说灭就灭。但我妹妹,我从小看着她,把她养到今天,她正经是个好孩子。出落得也不差,品性道德更是善良……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娶了她!
        “我们什么都不贪图。你娶了她。你若不愿意娶她为妻,纳她做个妾、拿她当个丫鬟,怎样都行……我把我妹妹托付给你,就算我全家报恩了……你能不能答应我?”
        凌炜小卉,早已都哭成了泪人。
        凌炜点点头。
        “我答应你!对你我也答应,我照顾你,咱们马上去医院……
        媛媛还是轻轻摇头。
        “不用了。我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你只要说一句,你发自肺腑地说一句,你答应娶我妹妹。”
        “我答应……”
        “虽如此,今生今世也无法报答你的大恩。下辈子当牛做马,我再补你……”
        明显还有话要说,但讲到这里,媛媛声音哽住,用尽全身力气,却再也无法出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凌炜。
        凌炜觉得自己的手被抓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却松开了……
        原本早已熬到油尽灯枯,只是心愿未了,一直强撑一口气。如今心中所想都已说罢,妹妹也放心托付,便是媛媛最后的时刻。
        恸哭一场,而后安排白事、照顾已亡与未亡人。出了丧期,自与亲朋好友、公司上下宣布,小卉即是自己未婚妻。兑现承诺,让小卉跟了自己,和顺生活。
        待到来年开春,卉卉年满十八,两人择日准备完婚。婚宴喜糖,新房装饰,无不都在精心筹备。
        春末夏初,午餐后凌炜与小卉分头行事。小卉同了司机去老凤祥银楼试选定制的各类首饰,金刚钻祖母绿等等不在话下。凌炜另同司机,赶往先施公司,取回在这最大百货公司定制的新人成衣。
        司机在路边停稳车,凌炜赶时间,紧忙推开车门要走。却猛听“啊呀”一声,吓一大跳。原来开车门太突然,一位姑娘也是紧贴路边,匆匆赶路,一不留神撞上车门,摔倒在地。
        凌炜赶紧上前搀起,关切是否伤痛,自有那些为富不仁的恶人,驾车撞人依然耀武扬威,不管不顾——凌炜自是做不出此等昧良心举动,若伤着痛着,自当全权负责,送医就诊。幸得只是小意外,惊慌大于碰痛,姑娘揉揉腿脚,不久就无大碍,也是善良人,并没有讹诈心思。见到姑娘手里拎着的几帖中药包都被碰落在地,凌炜赶紧忙着一起捡拾归拢。
        捡着捡着,姑娘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地望着一旁凌炜,片刻工夫,略有点迟疑叫一声:“凌老师……”
        凌炜一愣,再细看去,惊讶发现,这姑娘居然是白府里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凤!想当初离开白府,送信、还玉,托的就是她。
        一把攥住小凤。
        “你在这儿!你赶紧告诉我白小姐她在哪里?”
        “白小姐……也在上海。”
        “你们来多长时间了?”
        “有小半年了。”
        “你们怎么不找我!你不知道我登满广告启事,就为找你们吗?”
        “知道……我们看到广告,才决定来上海。可是到了上海,她又不许我找你,她说她没脸见你……”
        “她在哪?赶紧带我去!”
        “小姐她现在已经病了很久……我出来就是当掉几件衣服,帮她抓几帖药……可总觉得这药也越来越不见效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赶紧带我去!”
        “也不远,就在这后面不远……”
        小凤带着凌炜,绕到后面街区弄堂,走不多远,也到了一处亭子间前,主仆二人,栖身在此。
        丫鬟开门进屋。“小姐,凌老师来了。”
        没有应声,凌炜急着进门,却站着愣了神。
        床铺上躺着一人,如果不是提前知晓,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白玉雪。当年花容月貌、气质非凡,杭州城首富千金……如今形容消损,要说是个街边落魄到老太太都有人信……
        凌炜愣在当场,完全不敢——也不愿——相信眼前所见,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只是叹气,纵有万语千言,一时却也完全语塞。相顾无言,沉默良久。
        白玉雪淡然一笑。
        “其实,我原本打算,活着的时候就不见你了。我家的事你也应当都知道……现在说别的也没用了……看到你过得挺好,我也高兴。”
        “唉……你……唉……孩子在我那儿,我把他接回来了。”
        “听说了。我替我妈一起谢谢你。”白玉雪点点头,笑着继续说,“我们家的事……一步步到今天,说命中注定也好,说咎由自取也罢……孩子你要对他好一点,他是真的喜欢你,把你当自家亲人,有你管着他,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这模样,人不人鬼不鬼,再说别的没有意义。见到你了,有一件东西想要交给你……”
        说着话,勉力撑起身子,从床头柜底,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雕饰精美的紫檀木锦盒。取出美玉,推向凌炜。
        “你拿走吧。我叫白玉雪,玉也叫白玉雪。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把它留在身边,若有某日想起我的时候,便看它一眼。我身在九泉,心里也听得见。”
        “不,不,不是这样的,还来得及,我带你……”
        “不用了,我的情况自己清楚。这一世你我缘分薄,有缘无份,我没这个福气;下辈子早点相遇,我希望能嫁给你……”
        玉在手边,人却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外间的柳树应该已经由嫩绿转为碧绿。这是一天里下午偏晚光景,日薄西山,又暮晚未至。西湖岸边,临水一株大柳树,柳树下站一十八九岁年轻人,丹眉细眼,白白净净,靠在柳树下,仿佛心事重重。他抬起头,仿佛还能感触到风儿摆动柳条、拂过脸颊,仿佛还能嗅到空气里鲜活的气息。
        远远地,他似乎看到一艘游览西湖的小汽艇靠了岸,伙计搭上跳板,游客陆续下来。他仿佛又看到,最后下船的是两个姑娘,面容秀美、气质超群、款款大方,看穿着打扮是两个女子大学生,说说笑笑,一路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