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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速5厘米》书评

August 8th, 2024

0. 第13年的时候。
        亦买了新海诚的美术作品集《秒速5厘米、空之记忆》送给罗衣。罗衣说,看完《秒速5厘米》,大家一致认为,都回去找初恋吧!亦没有接话。但他心里从来都是认同的。

1. 有一年。
        亦背井离乡选了一个新世界,用新注册的名字,在“榕树下”写了一篇关于“蓝色”的渲泄情绪的文稿。隔天,见到有一条留言:“天空有时候蓝到妖异,好美。我在幻想可能你也是这样的蓝色。也许是可以对谈的人。”亦在下面留了联系方式。但彼此都没有下文。

2. 又一年。
        文学社团的几个学长学姐,或者学弟学妹,来威尼斯花园租住的地方找亦。很不巧的是,亦弄丢了钥匙。于是,在等待开锁匠的一个多小时里,在落满厚厚积雪的北国庭院中,在冰冷刺骨却阳光耀眼下,亦从包里翻出一摞稿纸,分给大家,每人几页,朗读那个故事。
        故事里写道,“有一些停留是必须经历的。像一朵花开放前的含苞。或者是飞行前等待羽毛逐渐丰满的鸟。……我在时光中随波逐流。脆弱而且无能为力。”故事里又写道,“有歌曲在淡淡唱着:‘在弥漫时间的彼岸 我们对看 被冲散 当思念 慢慢分裂 当世界 依然绕回 你的脸没有改变……’这一瞬间我希望他带我走。不管横亘于我们面前的现实。到哪里也好,一秒钟也好。我们是相爱的,无法在一起的两个人。我们都站在宿命的门前。必须要告别。没有前行的路也无法后退。……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脚下是落了一地的黄叶。还能听到淡淡的歌曲仍在唱着:‘可能往右转 或左转 不管我们喜不喜欢 故事最后还不是都一样……’我们像任何普通的情侣一样拉着手慢慢走。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只是一直一直走。很快就要走到尽头。走到告别。走到左岸和右岸。选择左转或右转。然后隔着时间、空间及宿命的河流彼此对看。……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用来浪费。直到年老,直到死,直到不再相爱。”故事里最后还写道,“月亮在空中。淡淡的黄色。月光像眼泪一样安静而绵延。有呼呼的风吹过,在那水一样的月光下。我伸出手,风从指间穿过。汩汩流淌的还有时间,爱情及幸福。……可是下次和下辈子都还遥远。我们没有未来可以掌握。下辈子相遇时我们是否还会相爱?下辈子的我们是左转或是右转?一切并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这摞稿纸是去年在罗衣账号下看到她写的其中一篇。

        那天下午,亦心血来潮,从一个账号开始追踪,找出了罗衣的各种信息,学校、家庭、个人……亦主修的专业之一,是信息对抗。黄昏时,亦拨通了电话,轻轻地温柔地说:"你好,我找罗衣。”另一端稍后换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你好,你是亦,对吗? ”……这个电话之后,又不再有联系。

3.又一年。
        很深的夜里,亦接到电话,“我离家出走了。我在车站,但不知去哪。”亦慌了,站在夜里的广场上,打电话拜托几千公里之外的母亲,拜托她要去车站接个孩子,并要收留几天;然后回电几千公里之外的罗衣:“如果可以,请回家。如果出走,请勿必去上海,我母亲会在火车站接你。”“为什么?”亦更慌了:“可能……因为我喜欢你。”“为什么喜欢我?”亦完全慌了:“因为……因为你17岁,我喜欢17岁。”“明年就不是17岁了, 你还会不会喜欢?”“不会……”
        两周后,收到罗衣一封信,信里写道,“你不要等我打电话给你。我希望你好好地睡一觉。早晨醒来看到温暖的阳光已经无处不在。……我还是怕你在等。我害怕别人关心我。我害怕我还不起。……我在时间里遗失了好多好多东西。所以能够抓在手里的我不想放松。也许最终我们所有的只不过是自己。再无其它。但是我希望你要好好的。好好地等到有人来告诉你不用再等。我们都要好好的。尽管脆弱,但是坚强。我喜欢在白纸上写字。歪歪斜斜一路下去。也许电话会更方便。但是突然的,只是想写一封手写的信给你。……我们都要等待。因为除了等待我们无事可做。我们要好好地等待。……如果寂寞,我希望寂寞到底。寂寞至死。但是寂寞是无法让人死去的。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像婴儿的眼睛,有时候却顽强过分。一切的伤口竟然都会愈合,爱过了还可以再爱,……简直可怕。……有时候我想放弃坚持,随便地处置自己。想找一个人,蜷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一动不动。让他握起手,把我握在他的手心里。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等,等下去。也许不会,也许我会和下一个爱我的人在一起。我想这样。不想再坚持。但我想我一直是沉默和不肯妥协的。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也许得到就必须放弃。我想我要的,就是那样厚重的感情,结结实实包裹着我。用来抵御寒冷,抵御虚无。虽然我知道它并不能做到这些。”

        一个月后,提早又漫长的北国寒假开始了。28个小时摇摇晃晃的硬座列车,回到江南,带上一台笔电,连上GPRS,一边声援着天涯的“不锈钢老鼠”,一边又是摇摇晃晃一夜的硬座列车,到达那座小城。当亦出现在她的教室窗口,无论有多少中学生全都稚气的面庞,只需一眼就认出那绝然不同的眼神。亦笑了,她也笑了,走过来说,你去校门外等着,上午最后一节课了,中午请你吃面条,你帮我买橘子和草莓串在一起的糖葫芦……罗衣逃学了整个下午。顺着小城的旧街道,只是走路,肩并着肩,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只是一直一直走,终于走到尽头。他们沿着城郊一条大河的高堤继续走,眺望低势对岸,有一座青砖的老天主堂。罗衣突然说:“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见面的,也会一起散步,在一条大河边,望着一座旧教堂。只是原先以为,会是许许多多年以后,在伏尔塔瓦河边。”亦笑笑,没说话。
        冬天夜晚来得早。天渐渐黑下来时,他们回到亦暂住的小旅店。两个人相互看看,然后傻笑。天黑了,罗衣要回家了,她让亦快点睡觉,明天黎明时她就会跑过来。亦笑笑,没说话。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亦离开了小旅店,坐上凌晨的第一班硬座列车,摇摇晃晃离开那座小城。不再联系。

4.又三年。
        某一天,亦看到有一个熟悉却遥远的QQ头像在闪动,他恍惚了。罗衣发来信息:她的大学生涯都快结来了,正准备考研;初夏的长假,她不想留校、更不愿回家,就在隔壁城市,不确定亦是否在,如果在,有没有地方、能不能收留?亦不确定算是巧合、或是不巧,因为即将远行前,失联几年有了音讯;但自己的公寓即将腾退。于是亦去车站接到罗衣,两人缩在已经停了电的公寓。夜来了。在蜡烛下各自继续看书,之后摸黑各自洗漱,然后头挨着头,睡在唯一的床上。
        罗衣侧身背对着亦,转轻地说:“抱着我。”亦很慌张,心率快极了。他很想。他又不想。亦非常慌张。她是他向往的,却又是纯净的、不容碰触的。亦完全慌张了,“我不想……”他说。他感觉那么美好,却那么悲伤。罗衣没有出声,亦认为有点气氛尴尬,便自作聪明用手指戳戳罗衣腰上痒痒肉,调侃道,原来你有点“虎背熊腰”啊。罗衣没有笑,只是气哼一声:你是瞎的!
        背对背住了几天,亦送即将开学的罗衣去车站。上车在窗边坐下,望着近在咫尺却隔着窗玻璃的亦,罗衣才又终于淡淡微笑起来,微笑着看向亦。亦在窗外说,不要忘了写下文字,即使很久很久之后,我们弄丢了所有联系方式,但你只要继续在任何地方写文字,我看到了,就能知道是你。罗衣笑着点点头。于是分离,不再联络。

5.又二年。
        躁郁的夏天夜晚。亦没有忍住,第一次主动给罗衣发了信息:我似乎被困在了原地,我想离家出走,但不知去哪。罗衣很快回复过来:一起去夜里的西湖边散步吧。过零点,分别从苏州和上海出发的两人,在小雨的西湖边见面。他们都惊叹,子夜凉雨的每一处过街地道居然都有治安人员值班!穿过芳汀过雨,路过柳浪闻莺,凌晨时终于走到南山路的酒店房间。酒店在法拉利店后,路对面是原本嬉闹的湖滨酒吧街,浪荡着不少中国美院的学生,好在夜已太深,世界都睡沉静了。
        亦在熄灯的房间辗转伏枕,倦却不困,他能清晰感觉到,同在黑暗里、就在枕畔的罗衣也是醒着。夜是一袭黑色的绸,是水底的昼,浸着人影,也吞噬着人影。亦安定下来侧躺着,伸出手臂从背后轻轻抱住罗衣,身体和身体贴在一起。罗衣僵了一下。“我不想……”罗衣轻声说。亦愣一下。“我不想……我确定!”罗衣依然轻声但坚定地说。亦松开来,不是愕然,而是感觉那么正常,却还是那么难过。
        大概是黎明不知不觉间到来时,两个人终于沉沉睡去。再醒来,天又是黑的。着急忙慌地,亦和罗衣赶往火车站,搭上夜班列车回上海,然后又坐地铁返校同济。略有些拥挤的摇晃车厢里,挤过来一人递上名片,自我介绍是经济公司的星探,询问并请求能否愿意参加广告的选角试镜。罗衣礼节性接下名片,微笑着摇摇头。星探满眼遗憾地离开后,亦打趣说:“哟,你很受欢迎啊!资质这么好?”罗衣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说:“你是瞎的。”
        回到学校又是深夜。罗衣回不去宿舍。亦也不想回去。“去酒店开房吧。”她说。罗衣拽着亦在校园里走,“我们学校有一家还不错的酒店,我家里人每次来都住那。”同济戴斯。“你去登记……我可不想以后万一被我爸发现, 哈哈”罗衣指使着亦。亦木讷讷地掏兜翻着身份证,走向前台。猛地他被一把拽住,罗衣拉着他见了鬼似地逃得慌不择路!跑出好久,她才在夜晚的路边梧桐树下,放肆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亦茫然痴呆,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才,前台,你前一个正在登记的,是我爸! 好像是给我送烟来,顺带突击检查的……哈哈哈……”

6.又一年.
        末春初夏的五月即将来临。三年未见的静涛联系见面。因着长影委托开发立体摄影器材项目,静涛负责着思茅改市普洱纪录片的拍摄工作,当下正在上海大剧院准备着周年文艺汇报演出。亦约上罗衣,一起见了面,然后陪在现场看起演出。
        亦的余光瞥见罗衣拒接了电话,然后又设成静音。亦很想说,他完全是无意的、他是毫不在意的……终于,罗衣拢住话筒接起了电话。终于,亦听到了罗衣轻轻的、轻轻的半句话,“我也想你了。”……亦觉得自己是那么平静。他沉默了。他心里有了种别致的感觉:终于可以这样面对生命里最爱的一个陌人了。那么久了,喜爱的女子都是她的影子。而现在,她终于也成为一个影子了。他苦笑起来。她从来不知道他爱着她么?他想是的。她的声音很轻很快,但是亦却等了一个世纪.亦突然想哭,但是不是因为幸福,也仿佛不是因为感觉到那么的悲伤。已经不能够承诺了。太多的过往让爱情终于永远地沉默了。很多很多神经质的感情突然让亦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许是大家都太会伪装却也太相信彼此了。
        做朋友吧。做50年不见也还熟悉的那种。
        可能么?可能吧。但是,亦知道他已经成为一个回忆了。对吧。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夜晚了,他知道的。但他会永远记得她的。就像那个时候约定说,我们在伏尔塔瓦河边相遇吧,亲爱的,就当我们一直在去那里的路上吧。
        晚安。

        11个月后,亦结婚了。

7.又四年。
        亦坐在办公宝里偶尔抬起头。正对窗外的腊梅绽开得极好。从黎明开始就铅灰色的天空,到下午时阳光明亮却没有温度。雪花已经簌簌地飘卷了有一阵子。这时候手机响了,落低视线看时是一个久未联络的名字,恍惚间都有了蒙尘的感觉。在亦19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15岁的孩子。然后,亦即将32岁了。信息是她发来的。她说:“昆山下雪了。好大呢。 ”
        “在哪? ”
        “火车站。”
        “来? ”
        “离开。”
        她说她只是列车路过,她要去西安。
        “朕许多年没回长安了。”
        “来。……寡人等你。”
        立即出了机票,亦换了行装匆匆出发。司机不在。车也不在。用了50分钟坐上出租车。航站楼最后一班大巴7分钟前开走了。黑车司机车抛锚。高速堵车。迟到,班机飞走了。虹桥机场没有后续航班。改出浦东机场航班。赶赴浦东。航班晚点。登机口变更又变更。……亦打了一个电话给罗衣,他说,记得星海诚的《秒速5厘米》吗?你知道么,我现在就在重复这种心焦、挫败,重复又重复,同样的无可奈何,完全体会那孩子在雪夜里重复那些小小却重重的磨难、绝望到要哭泣的心情。然后罗衣说,我记得,也记得目的地小小火车站,另一个小孩再晚也在雪夜里等着;无论多晚,酒店门口有个大大的拥抱在等你。凌晨一点亦到了约定的酒店。他说,我到了,就在大厅;她说,好的,我就在大厅……然后,他们始终找不到彼此。也许,不再相见是最好的。但终究是相见了。在最终发现他们身处两家同名的酒店后1小时。他们都是这样的人,隔着距离的文字或语言说得再冲动,一见面始终是相互的腼腆微笑,隐忍而失落。所以,那个预约的拥抱就在微笑中谁都不提了。
又一个黎明即将破晓。亦睁着的双眼,因为黑暗里终于忽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眯缩起来——“睡着了吗?”“睡不着。”“为什么?”“……你能到我房间来睡吗?”“……不能……”“我只是想你在。我确定不会有任何事。”“不能。”“为什么?”
        ……“因为, 你结婚了……”

        三月底,亦要去林芝拍桃花。罗衣说,她买的房子早就装修好了,离虹桥不远。她让亦提前一晚住过去,这样早班飞机就能多睡会儿。于是前一晚,亦在参观罗衣房间时,惊讶发现,罗衣家里摆设的,镜框里的相片,都是自己在很多年前拍摄的:涯角的石砌风车、海边孤独的小公主背影……罗衣拿起一个相框,虚化的蓝色大海背景下,落在不可见蛛网上,完整的美丽到妖异的燕尾蝶。她说她7年前就把亦拍的照片冲洗出来镶了镜框,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她最喜爱的就是这张燕尾蝶。她很惊叹是怎么能捕捉到这个镜头。亦告诉她,那是蜘蛛网上的,蝴蝶只是美丽的尸体……罗衣怔了一瞬,似乎有些黯然,仿佛宿命般悲凉。罗衣让亦住在了楼上,自己睡在楼下自己的卧室。天微亮时,她推开亦的房门,端来一碗鸡蛋汤面,唤醒亦,然后自顾回楼下再补觉。亦风卷残云吃完,背上行囊,下楼,掩了门,就此别去,匆匆追赶航班。虽然看不出痕迹,但终究没有问出口,罗衣的房子里,是否还有另一个住客。

        夏末秋初,在这第13年的时候,亦买了新海诚的美术作品集《秒速5厘米、空之记忆》送给罗衣。罗衣说,看完《秒速5厘米》,大家一致认为,都回去找初恋吧!亦没有接话。但他心里从来都是认同的。然而终究,又不再联系。

8.又三年。
        夏至未至。亦刚闲下,初夏金红暖光的余晖中,坐在工作室庭院的绿荫里。然后他微笑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个无比熟悉却又已经沉寂了近千日的号码在电话上闪烁。罗衣的声音又急又恼又委屈,“我在列车上被骚扰了”,她说。“你到哪了?在下一站等我,我最快速度来带你走!”“马上到虹桥……只是正路过昆山,突然又很难过,实在没控制好给你打了这个电话。现在没事了。”“那你也在那一站等我!”“……好的。”
        见面时,罗衣正犟种似地站在通道处,气鼓鼓地噘着嘴,“有个酒臭味的混蛋,在车厢走过时摸了我的脸!”亦没憋住,轻轻笑起来,转过身准备出发。罗衣的气性更大了,揪住亦的后背恨恨地推搡:“我都被人猥亵了, 你还笑!你还笑!”亦一边附和着说不笑了不笑了,一边又忍不住笑出声。于是就这样,一人拎着包笑着在前头走,一人拽紧前者的后衣襟,翘气嗔怒着拖着走。亦宠溺地看着罗衣点上所有爱吃的美食,陪着胡吃海塞,终于见公主殿下消了气。罗衣说,还不想回家,一起去看电影吧。小影院,还放着挺久之前上映的旧片《谋杀似水年华》。只是有画面在眼光里流转,影片在讲述什么完全没有知觉,罗衣静静依偎着亦,亦很想伸开臂膀拥着身边人,但终究没有。他觉得,罗衣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压着他的左臂,如果他动了,可能就扰了她。算了,不找籍口,亦是不敢。即使曾经同床,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微妙的暖昧让心神荡漾,亦不敢妄动,不愿有打破这份他的贪恋的可能,即使万分之一,即使不得也宁愿不失。散场后散步,静静走了挺久。亦听见罗衣轻轻地说:“我不想回家……我们去乌镇吧。”然后她站定,笑了笑又说:“人间四月天。”

        罗衣和亦沿看西栅的河岸,在夜里走了很久很久。罗衣摆弄了好几回手机,最后定好了酒店。
        已过零点,两人走进他们的房间。双人房,单人床。
        黑夜里,亦朝着罗衣的床的方向侧卧着。“为什么?”他问。
        “我乐意。”
        “去年,我离婚了。”
        “可是,去年,我结婚了。”

        天光亮时,亦醒来。他看见罗衣朝着自己的方向侧卧着。乌黑的长发散在雪白的枕头上,仍然在睡梦中闭着双眼的小脸平静安稳。亦第一次这么长久直视端详罗衣的面庞,感觉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近又那么疏远。
        亦轻轻起身,轻轻撩开纯白的薄纱帘,轻轻推启柵格的旧木窗,看后半夜开始下起的细雨轻轻落在外面那些青瓦灰顶的屋脊,然后轻轻呼出悠长久远的气息。然后罗衣醒了。
        “我们去见俨俨吧?”罗衣在走到身后,轻轻说。

        亦完全不记得这么个人儿。但罗衣说,那年第一次见面,就是俨俨陪着,一起在校门口吃的面条;这么多年以来,从某些意义上,她俩就是精神上彼此的依靠和支柱。于是隐约想起,十多年前有第三人留言调侃过,“随波逐流的蠢公主才和王子一起,心底真正愿意跟着的是骑士”,想来就是俨俨了。
        再见面,大体总是欢愉的。罗衣和俨俨挤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亦不至于感受冷落,确接收些刻意礼貌客气。原以为次日还会相处有些安排,实际却在晚餐后就各自散了。
        亦在很深的夜里接到俨俨电话。初开始,语气还是控制着平静的。“你们这算什么?你们在做什么!”“我们没有做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这样,但没什么。”“你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是的。所以我们只是一个房间,分床睡的。”“你就说没做什么就没做什么!”“你可以问她。”“她说没睡就真相信你们没睡!”亦沉默了。“他们的婚礼是我主持的!我还是伴娘!既然我看到了你们,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他们、怎么面对那一位!”
        亦沉默了。应该是反省,但确定的是整个人黯淡了。他又一次与罗衣断联。

        杭州滨江区秋溢路,亦频繁出现。一侧是网易,但他等的是另一侧阿里巴巴的俨俨。从初始关于莫千山Discovery Adventures Park项目的闲谈,到逐渐在苏州介绍阿里的金牌讲师,从诉说职场P级的评定,到倾吐了幼年的家庭变故、亲人罹患恶疾,从探讨体弱调养饮食疗愈,到调侃笑闹没有男友是否浪费着俨俨的身材实力,从亦隔三差五跑杭州,到俨俨住到苏州的工作室别墅度周末……尽管依然炎热,但在夏暑已过、秋季将来时,亦和俨俨飞去了遥远的岛屿,沿着海岸线一路自驾。沙滩,海浪,灿烂阳光下欢愉无穷尽的热带鲜花。亦看到俨俨的朋友圈里,分享着她自己的相片,以及,罗衣在其下愉悦惊喜的留言:好美啊,真像honeymoon!
        最后一晚的夜里,他们到了岛中央原始雨林的广茂森林公园。最高峰的死火山口,是一座开满紫色睡莲、澄清却黑暗幽深的大湖。后湖的湖心,贴着水面有一栋带有后观景平台的奢侈木屋,这是好些年里,亦在孤寂、受伤时蛰伏静心读书、独自疗伤的秘密基地之一。俨俨纠结絮叨了半分钟,睡在了亦分享的唯一的大床上。
        清晨醒来,恍惚有鸟语啾啁,推开窗,水波潋滟,明媚的阳光已经无处不在。亦沿着火山口的湖岸晨跑,单圈6公里,满湖的睡莲并没有睡醒,整夜都不曾需要花朵绽开。穿过最后一公里荒弃野道的荆棘丛生,亦的双臂血痕斑驳,他摘了一朵不知名的黄色野花,却没有送给任何人,而是在跑回湖中小屋后,扔进早已死亡沉寂无数年的火山口湖底。
        当天他俩飞回宁波,在那分别各自归程。一周后亦去了欧洲,在阿尔卑斯山麓、在奥地利与南德巴伐利亚之间,游荡很久,久到与俨俨完全不需要再有任何联系。

9.又二年。
        气温到了冰点以下,彤云密布的天空却矜持着还不敢飘下雪花。渴盼之了,便从新闻上看到西安下着大雪。十七年来,第二次,亦主动打电话给罗衣:“长安落大雪了, 你知道吗? ”
        “我们一起回长安吧……”罗衣呓语般的声音,“我想和你一起在大雪的长安看《妖猫传》。”
        “好的。”
        “等我。我来找你。”
        看着李白,亦哭了;看着黑猫,罗衣哭了。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看黄鹤耍戏法,亦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罗衣只是看娘娘回眸,重复着“有你才是真的美好……”
        黑夜里雪已不紧,恍惚着把西安落回长安。故国远去,然斯人在侧。于是依偎着携手同行,走过灰的沧桑城墙,走过黑的沉重门楼,走过不可见远方荒颓的宫殿。只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吧?从幼年多少次午夜梦回残留的幻象中,就一直在那披着长长青丝恍若隔世等待自己的窈窕背影,而今身侧就有如此这般一个沉默的伴步者。于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手与手碰触,十指相扣,走着走着,就一起白了头。
        夜深了。投宿到碑林。单人房,双人床。
        罗衣侧身背对着亦,平静地问:“你和俨俨,算什么?”
        “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她可以任意指责训斥我;她不可以污蔑,我和你的底线,不可以污蔑,你也在撒谎向她遮掩。”
        “你们做了什么?”
        “我和她睡在一起过了一夜,让她看到,并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如她认知那样,同床共眠,必然苟且。”
        亦听到罗衣故意叹了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以后, 永远,不许,再有,下一次!”
        “嗯!”
        然后,又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抱着我。”
        亦的胸膛贴在罗衣后背,一手枕着一手环抱,轻轻拥着,让她蜷在怀抱里,安静地,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17岁时的罗衣,曾经在写给亦的纸质的信里讲过,有时候她想放弃坚持,随便地处置自己,想找一个人,蜷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一动不动。让他握起手,把她握在他的手心里;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等,等下去,也许不会,也许她会和下一个爱她的人在一起……
        “舒服吗? ”
        “嗯。”
        “‘嗯’个屁! ”罗衣突然挣脱怀抱,转过身坐起来,倾着身子,双手揪住亦的睡衣脖领,“不是‘虎背熊腰’吗!在你眼里, 不是永远看不上我吗!”
        亦突然哽住。“看不上的,是你对我吧!”他胸口被压得很是憋闷,久远以来郁积的怨气,有些愠恼,“我违心地开个低情商的玩笑,也总比你偷偷摸摸和别人秀着恩爱,还违心地陪在我身边好吧!”
        “什么意思?什么叫作我 ‘偷偷摸摸和别人秀着恩爱’还违心地陪在你身边?!”
        “我们一起看着演出,你以为我没反应就是什么都没发现吗?可惜我看见了,你遮遮掩掩接电话,我听见了,你说了‘我~也~想~你~’!”亦有一些情绪小失控,故意冷漠又刻薄地拖长尾音。
        “我没有!我没有!”罗衣揪着睡衣领口的力道不再是气恼,而是有点愤怒了,甚至感觉她想狠狠地掐住亦的脖子,“我什么这样过?!”
        “那年, 上海大剧院, 云南演出。”亦有了些仿佛报复的快感,但却奇怪没有愉悦畅快,强装的冷淡平静下只是委屈难过,“我结婚前12个月缺24天!”
        亦感觉到罗衣松开了自己的衣领,在黑暗里沉默片刻。然后他听到罗衣一字一顿地话语:“我从17岁起直到现在,永远是这个没变过的电话号码。你个王八蛋!我现在跟你确认,我那时在和谁‘偷偷摸摸秀恩爱’!王八蛋!”
        然后她伸手从床头柜取来电话,打开线上营业厅,翻起经年累月里的通话详单,然后,时间戳溯回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晚,那个“亦觉得自己那么平静却有种别致感觉:终于可以这样面对生命里最爱的一个陌人了。那么久了,喜爱的女子都是她的影子。而现在,她终于也成为一个影子了”的时刻……亦看到那一刻,几个相同号码的未接电话,其后跟着一个显示通话13秒的相同号码;然后,在罗衣点触弹出通讯录后,这串号码转换成了一个名字,或者更确切是一个称谓——“老爸”。
        唯有沉默。
        黑暗里,亦感觉到有水滴落在他的胸口,一颗两颗三颗……然后又落在自己的嘴角、脸颊、眉间。冰冷的水滴。
        唯有沉默。
        …………
        唯有沉默。
        …………
        亦伸出手,环抱住罗衣的腰肢。手在颤抖。罗衣的身体是僵硬的。但嘴唇温润又柔软。罗衣愤恨地咬住亦的唇。疼痛。亦用舌尖轻轻探触撬动紧咬的牙关,渐渐地,渐渐地,罗衣便松开了齿间。舌尖失去理智,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窒息让思维宕机。滑进睡袍的手掌摩挲着细腻腰肢,光润脊背,以及远超出预想尺寸的玫瑰花蕾底托……
        壁画上会有一片湖水。在火红色的花朵中会有一座凉亭。会有一些自然风景画——一头老虎追赶一只极乐鸟,一条令人窒息的蛇完全缠绕住小猪剥了皮的躯干。会有一位苏丹,脸上现出巨大的痛苦,正在帮助一个臀部好看的小奴隶爬上一根缟玛瑙的柱子。会有出现在自动唱机的乳白色两侧的那些性腺灼热的亮晶晶的液滴。会有中级小组的各种营地活动:划独木舟,跳库朗特舞,在湖边的阳光下梳理鬈发。会有白杨树和苹果树,星期天的郊外风光。会有一块火蛋白石在一个泛起阵阵涟漪的水池中融化,最后一次震颤,最后一次敷色,刺眼的鲜红,令人难受的粉红,一声叹息,一个畏缩的孩子。
        “在里面。”呻吟着罗衣的呓语,“可以, 在里面……”

        他们不敢释放羁押的理智。他们在候机大厅里深深地长久亲吻,他们在三万英尺高空深深地长久亲吻,他们在起落架砸向跑道的震颤中深深地长久亲吻……唯有情不自禁的向死而生的舌尖纠缠片刻不愿分离的亲吻,才能让窒息带出失忆空白的枷锁,加固羁押理智的囚笼
        他们心照不宣,打算回到庐山,忘了整个世界,能多温存一日便多温存一日。电话来了。他要回市政府有必须参加的会议,她也有要回市政府必须参加的会议。只是,他们的城市判然不同。只能约定说,彼此一定要尽快在即将落雪的庐山相见。就当彼此一直在去山里的路上吧。

        快两个月后,已过春节,深夜里,罗衣打给亦的电话接通了。
        “我们发生的事,你是怎样看法? ”
        “我完全认同我们发生的事,无论引发任何后果,我都面对、承担!”亦感觉整个熟悉世界的存留就在瞬息之间了,他想抢夺,想占有,但秉性里又做不到独断强横自私,“无论你做任何决定,选择,我都接受!我都等你!”
        “不。我问的是,你怎么看待我们做爱?”
        “我……都是我不好,没控制自己,你……”
        “不是的。”罗衣打断亦,“是我喜欢的, 我和你,做爱,我觉得是那么美好!早在我们相遇以前,我们就做过同样的梦。”顿了顿,罗衣的声音似乎有些迷离飘远,“你知道吗,从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起,如果那时你敢, 我们的女儿,马上就是虚岁十七了……你最喜欢的年龄。”
        亦的嗓子干涩疼痛。想插话时,又顿了顿的罗衣继续说:“我们做爱了,我觉得是那么美好;可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什么?”
        “意味着,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再见。”

10. 又两年。
        《星际穿越》重映了。山路浓雾,亦急匆匆走进影厅时,已经放映了5分多钟。Hans Zimmer的背景音乐管风琴齐鸣,空洞,无助,无垠,浩瀚,升华,觉醒,宇宙满是黑暗沒有尽头。然后,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不顾一切放肆撒野狂飙的吉普东,在绿色的枝叶间模冲直撞,追踪那早已失联失控在天地间漫无目的飞行着的无人机。再然后,亦突然看到了她。其实多年前初映时就留意了,但该死的亦到现在才发现、才意识到,画面上那个年龄的女儿,除了亚欧人种的特征区别,第一次第一眼见到学生时期的罗衣,她们几乎是长着同一张脸啊!
        亦是瞎的。罗衣说的是对的。亦一直是瞎的,眼睛瞎的,心也瞎着。

11. 又四年。
        冬天一个傍晚,亦走经牯岭街心公园回住处。走的很慢。冬晚浓重的湿雾在周围漂浮,隐没了临街的店面,飘过那时已经清静无人的林荫道。那些夏秋时光里的熙来攘往早已散去,只剩下黑漆漆的、木叶尽脱的梧桐树,和一排排为雾气所湿的长凳,望过去像一个个支楞着细长脚的蜘蛛。一个人,经过相当时间,就会被一种绝望的心情抓住,觉得这世界真是冷漠得可怕。
        亦穿过车道,沿着那冗长的、荒凉的、隧道似的林荫路走去。在亦前面,是长列的灯光,疏落而整齐,在夜色与稠雾中照得通黄。亦听见自己脚步落在人行道上清脆的声音,在亦身后遥远处,应该是有寥落的营生车辆日暮归去,听去如怨如诉,市声低微而辽远,好似来自另一时代,从古时的某处传来,既像夏天的声息,又像许久以前草地上蜜蜂的嗡叫。亦向前走去,如在梦中穿行幽寂的拱道。感觉自己身子很轻,仿佛没有重量,完全是夜空气做的。
        街心公园尽头,那个在林荫下石板路当中独自玩耍的小小女孩也一点声息没有。亦只见她五六岁光景小小的人儿独自在这里,除此以外只有雾,和长列整齐的灯光,一直伸向前面的平台和被浓稠云雾填满的峡谷。路过的一刹那,亦的心脏仿佛被谁的手攥住又柔柔软软捏了一下,一瞥之间,那孩子柔柔软软小脸上的眼气,恍恍惚惚就像第一次见到罗衣时,平静表象下透着古灵精怪的闪亮的眼睛。
        我们见到的太阳是8分钟前的太阳
        见到的月亮是1.3秒前的月亮
        见到一英里以外的建筑是5微秒之前的存在。
        即使你在我一米之外,我见到的也是3纳秒之前的你。
        我们所眼见的都是过去。
        我们总是把希望寄托给明天,可是明天救不了我们。所浪费的今天是明天的自己回不去的昨天。
        亦没有停留,因为他惊讶地听到,有熟悉但好些年不曾听到的歌,正钻过浓雾,似有若无地飘来,《One more time one more chance》。瞬间有画面越过视神经直接投影在自己的脑海:一只夜鸟,一声渺远的清鸣,飞过城市上空,地面上一班通勤的电车踽踽独行,再然后,是一组关于那个男孩与那个女孩的镜头闪回……
        亦决定去那家远还传来歌声的咖啡店坐坐,掏出电子书,把短短的文字版《秒速5厘米》快速读完,然后,也许要花上好几个月,从冬天一直敷衍到夏天,给这本小书写篇粗糙的故事聊作书评。

        亦知道的,亦能感觉到,这一次,无论间歇多久,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罗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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