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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的鬼故事 I

February 3rd, 2010

  列车向着江南飞快地前进,许许多多陌生的风景一个紧接一个扑进窗,一会儿是有人家的乡镇,一会儿是没人家的荒野……连绵不绝的陌生的风景,每次坐车去往另一个地方都是这样的情景,但以往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次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往一个应该是很熟悉的地方。天渐渐暗下来。车厢里亮起了灯。我仍然把脸对着黑黝黝的窗外,不清楚到底要看些什么。窗玻璃在黑夜里像块镜子,将灯光下的我的脸呈现在眼前;我把目光投向看不见的远方,好像远方老房子的影子竟能投映到我的眼中,而我的眼神却居然能比远方的老房子更加遥远。不知我的眼神和叶子的眼神,哪个更远,哪个更冷?
  我忽然想起鬼来,那只变坏了的、被关在窗外而后来又进来的鬼,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我的心情愈加阴沉起来:我在倏忽间想到了,我也已经是坏孩子了。
 
  我家老房子的后面,有一只鬼。我从小时候起就知道那里有一只鬼,可是,在今天以前,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那是一只丑陋的鬼,一只凶恶的鬼,一只恐怖的鬼,一只——我的朋友鬼。
  老房子在乡下,是独家宅,宅基很大,四面都有河,灰朦朦的老屋子,盘距在这里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岁了。主屋是最北的一排房子,有郑重场合使用的客堂,也有住人的东西厢房,还有一段长长的廊檐连着小储藏室和灶间,至于作为书房的南尘阁和其它厢房,那是各各独立的。先辈人丁兴旺,建了很多房子;可到了我所见到的这一辈,只剩下八口人了。爸爸妈妈住主屋的东厢房;我从小跟爷爷奶奶过,住西厢房;其他人各住各的。
  主屋后面是一片很大的竹林,竹子是乡下通常见到的那种,不是毛竹,却长得茂盛又高大,站在竹林里,满眼是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一节一节的竹杆,看不见竹林的边缘;阴沉沉的,抬起头,望不到天空,只有几片珍贵的蓝色天空的小小碎片经过狭长竹叶的过滤掉落下来。竹林离房子最远的一端,有着一个个淋尖的土堆,比馒头高瘦些,比竹笋矮胖些。那是我家的坟。 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一家人总要住在一个地方;以前少,现在多,将来还会增加。坟的边上有一些树,很老很老、很大很大的树,有的笔挺挺地站着,有的稍微扭一下身子最终向上、向着高处生长,还有一棵却朽倒了。这些树都属于同一种类,长着相同的鹅卵形小叶子,我不晓得它们的学名,只知道每年的春末夏初,我们这些乡下野孩子便从这种树上采下米粒般大小、中空有气囊的籽,塞进精心挑选和切割过的自好竹管里,再用削细、磨光的竹筷轻轻一捅,“啪”的一声,再先前塞入的一粒籽便飞了出去。孩子们往往用射击时声音的大小来判定这种土枪的质量优劣。本地人就凭这种玩具的声响,称它为“噼啪籽枪”,用的子弹是“噼啪籽”,长这些籽的树自然就是“噼啪籽树”了。坟边的这些噼啪籽树,长了一定已经满一百年了,比房子不知高了几倍,浓密的树荫将光线减得更弱。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那只鬼就在这里。
  不是说这里没有别的鬼,也许有很多;但我知道的只有那一只。
  老房子的窗是木制的,雕着花格子;只有客堂和西厢房的北窗——临竹林那侧的窗是严严实实的木板窗。夜里是不开窗的,但就是在白天,即使是烈日炎炎的夏季的大白天,一打开主屋的北窗,凉丝丝的阴气立即漫了进来。屋后紧贴墙壁长开去的竹林,似乎将空气染成了清清的翠绿色,连打开窗子的屋子里也好像弥漫着清清的绿色的氤氲。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来没见西厢房的后窗开过,我简直要怀疑,那些窗子的木插销是否都已朽坏了,或者都已经生根长牢了?也许这些木头是生根了吧,要不,木窗的下底怎么会长了一层绿绿的苔藓呢?
  到了夜里,不管是有风还是没风,窗外的枝枝叶叶都会“唰啦……唰啦……”轻轻地响。幸好北窗是严严实实的、厚厚的、不透光的,在熄了灯的黑黑的房间里,不会看到外面的枝叶投在窗户上的爪子般的影子。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我知道,他来了——那只鬼来了,就在窗户外边,就在外边的墙根下。他的声音我是那么熟悉,就像能从足音辨出一个熟悉的人一样,鬼来了,鬼走了,我都清清楚楚,因为从我一住进这间房起,他就一直来叫我,喊着我的名字:“郁文——郁文——”低低的,轻轻的,幽幽的,若有若无的,时隐时现的。大概一定只有我能听到,因为爷爷奶奶都没有反应。我也没有什么反应。爷爷奶奶入睡以后,我还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现在能够听得更清楚了,他在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那只鬼在叫我,是的,就在北面的窗户外边,我听得很清楚。我想象着,外面空荡荡的庭院和天井里,可能都有鬼在柔柔地飘来荡去吧。
  也许是每天都能感觉到的缘故,我不怕鬼——除了从不敢把西厢房的北窗打开、从不敢在夜里走进屋后的竹林。
  而在白天里,我是不怕的,什么地方都敢乱钻。家里的气氛不是很舒服,尤其是爸爸妈妈相互间不屑的冷言冷语。那时候我最爱做的,就是一个人偷偷钻进竹林,去玩,去闹,去找我的鬼。在家里人面前,在其他人面前,我一直是个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好孩子;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竹林里和我的鬼在一起时,我是一个极端顽劣的坏孩子。挑根粗壮的竹子,用双手紧紧掐着,用双腿牢牢缠着,“唰唰唰”地爬了上去,弄得满手满脸都是竹皮上的黑灰,不过这棵竹子倒是被我擦得油光闪亮的。或者找三根挨得不远的竹子,双手各抓一根,用脚抵住第三根,两脚交替着顺着竹杆往上走,到最后“嗖”地一个后空翻,安安稳稳落到地上。后空翻时在空中那种头下脚上天旋地转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我开心得想大笑,可又不敢笑出声音,生怕引来别的人那么我的乐园就又会不存在了,所以只能捂住嘴,开心得拼命踩脚。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爬树,爬那些噼啪籽树,那些坟边的又老又大的噼啪籽树。
  其实那并不算是真正的爬树——有我宝座的那棵老噼啪籽树,我只要踩着它歪扭的身躯、抓住枝桠藤蔓往上走就行了。我的宝座就在竹叶集中的那一层,就算有人走到树下,只要我不出声,别人也一定发现不了我的。我的宝座在树腰,不在树顶。其实我可以爬得更高,而且我并不害怕——我就真的上到过细细软软的树梢——可是,在树顶上,我可以望得很远,我可以望见银亮的小河弯弯曲曲地游向远方,而就在小河躲藏起来不肯让我再见着的远方,整片整片望不到边的农田里开满了厚实的金黄的油菜花,这种方方正正的金黄大蛋糕又延展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一直远到与湛蓝湛蓝的天空连在一起,蓝蓝的天空里吹来几朵白白胖胖的云,像鼓满帆的小船,不知天空里的这些游伴是否与地上那条银亮的小河里什么地方的船儿赛着跑?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绿色的香味,又飘来淡淡的绿色的声音,像是长笛的声音,美妙的音乐……我不喜欢爬到树顶,因为爬得高就会望得远,就会让我有逃跑、逃出去的念头,什么也不管就逃跑的念头;我不可以这样,回家后我还是得做个好孩子,否则会跟那只鬼一样,被关在窗户外面的。
  我像一只鸟似的躲在树上,藏身于茂密的枝叶间,将穿着纳底鞋和青布裤的两条腿悠在阗空,晃过来,荡过去……竹林就是一片海,蓝蓝的,绿绿的,无边无际的海,在风中翻滚的密匝匝的叶子,就是汹涌的浪涛,“唰啦……唰啦……”这是浪涛的声音;“唰啦……唰啦……”这是鬼来了。谁说鬼在白天不能出来?瞎说!只要在熟悉的土地上,只要阳光不是十分强烈,只要阴气足够重,只要他自己愿意,我的鬼能够在任何时候出来。每次在竹林里,我都跟鬼在一起。我已经说过,白天里,我什么也不怕,所以乐意有个看不见却能清晰感觉到存在的伙伴陪在身边。我很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喜欢孤独。
  那只鬼也有我的坏习惯,和我一样不喜欢说话,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是静悄悄地呆在树上,窝在我的宝座里。但也许并不是鬼有我的坏习惯,而是他将鬼的坏习惯传染给了我,谁知道呢!我也不去管这些。尽管鬼很少跟我说话,我从来都看不见他,可是,他的体息、他的动静、他的思想,我都能感觉到,鬼来了、鬼走了,我也清清楚楚。
  鬼很少跟我说话,可并不表示不跟我说话。或许那不算说话,我不敢肯定是否真有声音存在,也许就跟鬼在夜里叫我的“声音”一样,除了我,旁的人是听不到的;大概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声音,并不需要耳朵的接收,它所要表达的意象就能在我脑海中浮出,就像不是我“听”来的、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样。在我手托下巴坐在树枝构成的宝座里荡晃着两条腿的时候,曾静静地“听”鬼讲过一些“话”,可我很笨,并不能听懂,过后不久也就忘掉了;只是很奇怪,有一次谈话,尽管当时觉得高深莫测满头雾水,但我却一字不差地记着,一直到现在,牢牢地记着。后来又发生了些事,使得这一次成了我与鬼很默契地呆在竹林里的最后一次。
  鬼告诉我,小时候,他是好孩子,却喜欢独自偷偷跑出去玩,后来,他成了坏孩子,被抛弃了,被关在外面不能回家。
  “你为什么要成坏孩子呢?”
  “因为我总喜欢到处走走。”
  “你为什么总是到处走走呢?”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走走。”
  “……”
  “……”
  “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不知道。但就像到处飘荡的云一样,可以看到绿色的草原、黄色的沙漠,可以看到冷峻的高山、涵蓄的大海,可以看到落日与炊烟、晨星与长灯;如果愿意,还可以落回地面随河流一起旅行——旅行是最美的爱情!”
  “但云本来应该是水,本来就应该留在地面,本来就应该归入河流;为什么竟要改变自己、脱离同族呢?”
  “水的旅行很可能会被炎炎的沙漠拦阻,无法到达砂砾尽头的另一个世界;宁愿被滚烫的砂石蒸发,让风牵着手,在天空里飘荡,一起去向远方。”
  “为什么老是想着……去远方呢?留下来……不好吗?”
  “你将会永远呆在一个地方?”
  “不!可是……”
  “……”
  “需要怎么做?”
  “不知道。”
  大人们总喜欢问小孩子:“爸爸、妈妈,你最喜欢哪个?”白痴般的玩笑问题,他们总把小孩子想得太弱智。如果一定要问我这样的问题,那么我会回答:“爷爷。我最喜欢爷爷。”除非迫不得已,爷爷不会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说话;但每次外出,钓鱼、钓虾、钓黄鳝,他都带上我;其他人都外出,爷爷留下,我也留下,安安静静地在灶间扎扫帚,或者蒸糕;爷爷不是有威势的人,家人闹不和,他就带着我坐进南尘阁里看书;爷爷到处借书给我看,看书的感觉很好,尤其是下着大雨电闪雷鸣时和爷爷一起一言不发地看书。……
  可惜,有时候日子很不经过,去得太快了。在我七岁那年的八月份,爷爷去世了。我没有哭,只是整天一个人呆在西厢房里不声不响地从眼睛里滚下水珠来。这不是哭,因为我发现别人哭的时候嘴巴里都还念念有词的;可我不会,什么都不会——除了掉水珠。
  天黑了,外面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只有我在西厢房里傻傻地坐着。
  “唰啦……唰啦……”那只鬼倒是又来了,可我的爷爷却再也不会来了;或者,爷爷也会变成鬼、跑到客房外面叫着谁的名字吧?可无论如何,爷爷再也不会带我出去钓鱼了,再也不会借我书看了,再也不会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睡觉了;我的最后的亲密联系也结束了……
  很奇怪,那只鬼今晚居然没有叫我的名字,可我听到他在轻轻地抽泣,就像我从眼睛里掉水时噎气的声音,嗯嗯咽咽,好伤心好伤心。怎么,鬼的爷爷也去世了嘛?竹枝轻轻叩击着窗板。“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第一次听到鬼一边抽泣着一边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吓了一跳。“放我进去……放我进去……”轻轻,幽幽,竹枝磕在窗上,又缓缓刮过窗板,兹啦兹啦,仿佛小猫的扑子在轻轻抓着,一下、一下……突然,我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冲动,逼我注视着北窗。我站起来,转身望着北窗,慢慢走过去。他仿佛就在外面窥视着我。我的心微微地悸动。外面有月亮吗?月亮从云块后面溜出来了吗?月光下,应该和白天不一样,能把那张对我窥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吗?我朝着北窗慢慢走过去。
  噢,不,不!我怎么可以去开窗呢!我拼命挣扎,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我不可以开窗的,我怎么能够开窗呢!西厢房是我心灵上最初的也应该是最终的地方,我把自己最最深处的思想与感情禁闭在这里,谁也不曾侵入过这一最后的保留地,谁也不能侵入这一最后的保留地,尤其是那只鬼!所以,我不可以开窗,一定不可以放那只鬼进来。我拼命摇头,想甩掉逼迫自己去开窗的念头;拼命捂紧耳朵,可鬼那悲伤的哭泣和带着哭腔的叫声沉沉袭来,轻微却又不可抗拒:“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凄凉的声音,我终于亲身了解:鬼哭是很可怜的。空白的感觉侵袭到我的心头,自我的意识像落潮的海水一般层层消退。我慢慢走到北窗前,伸出手,轻轻移开第一截横插销,又缓缓拔出第二截竖插销,撕裂了细细苔藓的丝绒面。现在,我终于可以推开窗子了,推开西厢房的北窗,在夜里推开外面有一只要进来的鬼的、从未开过的、严严实实的旧木窗。
  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只是推开一点点,露出窄窄的缝,又用手牢牢拉着,生怕一下子被外面的鬼全拉开了。外面没有月光,黑漆漆的,像是一个无底的洞,什么也望不见。又稍稍推了推窗,让缝开得再阔一点。我的手还是牢牢拉着。鬼的声音已经停了。外面仍然黑黑的,还是什么也望不见,但我毫无原由就知道,他就在这里,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只鬼。我颤巍巍地伸出右手,从开着的窗缝里慢慢伸出去。我的心在微微颤动,我的身体也在微微颤动,像是背上吹到了怪异的冷风,不由得微微颤动。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的手缓缓伸出了窗,已经到了浓浓的黑暗里。突然,我摸到一只手,冰冷冰冷,我摸到一只冰冷的不属于我的身体的手!“啊——!”我轻声惊叫。汗不知在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砰”地一声重重拉上窗,心像头小鹿似地砰砰乱撞。我闭上眼睛,胸口快速地起伏,急促又压抑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天已经亮了。昨晚一定睡得很死,要不怎么会边鞋都没脱呢。时间怎会溜得这么快,不知不觉长长的黑夜居然已经过去了。
  我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件,想起我摸到的那只手,冷的手。忍不住一个惊颤,我一骨碌爬起来,朝北窗望——窗户好好地关着,插销也在它们固有的位置。难道是做梦吗?可我知道他确实来了,我还……我不放心,就轻手轻脚地溜到北窗前。没错,细细绿绿的苔藓长得平平整整,就像一块完美的丝绒面,没有丝毫撕裂、损伤的痕迹。一定是做梦了。应该是做梦的。
  一个月后,我上学了,和爸爸妈妈一起搬出老房子,可没想到一走就是九年半,那只鬼也孤零零地呆了九年半。我改了名字,叫“易新”。从此不再有“易郁文”这个人。
  老房子里的人散了,只有奶奶还住在那里。爸爸时常回去看看。可说不清原因,在十七岁以前,我竟没有再回过老房子。虽然奶奶经常出来,但她终究要回去。可能是奶奶一直很严厉的缘故吧,我和她之间似乎有隔胲。从小学到初中,再轻而易举的进入重点高中,我的生活好像很顺利、很宁静,但我并不开心:家势的急转直下,笼罩在家庭中的怨气,心里毫无原由就觉得烦,可又说不出来,想说也说不清;尤其是父母间的关系,冷静、平静却又相互怨恨,我宁愿他们大吵大闹、大打出手,可他们却用长期的、足以让人发疯的、相互间不屑的平静浸染了我整整九年。我的话越来越少,以至于到后来一周说话的次数很容易就用具体的数目清算。离开了鬼,我不是别人的朋友,也拒绝别人成为我的朋友,这又几乎让我相信,我还是喜欢孤独的。自从离开老房子,想逃跑的想法与日俱增。但我一直是个好孩子。
  在我高一上半学年时,英明、公正的法庭判定了,父母正式离婚。他们之所以拖到现在才离,用他们的话讲,是为了我的前途考虑,他们以为我已经顺顺当当进了国家级重点中学重点班,几乎已经可以认定可以跨进知名大学了,所以可以高枕无忧地将事情搞得更糟。没错,昆中是一座适应当前应试教育的好学校,但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的思想。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是三月二十日。临分离的那一刻,他们好开心啊,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声音洪亮、堂堂正正地向对方轰去,他们受良好教育时明着或暗着学到的丰富的词汇全部派上了用场,使我的写作水平大大提高。我为他们开心而高兴。等到人去楼空,我也收拾东西拉上门走了,去奶奶处,去老房子。
  奶奶帮我在西厢房里铺了床(她早已经搬去东厢房住)。白底蓝条的棉布床单,铺在有着高高床沿的老式床上,那床沿像是一道高高的门槛;我脱了鞋爬上床,把印花蓝布的棉被垫在身后,抱着腿坐在床上。我把房门从里锁上;奶奶也不来打扰我,因为我已经告诉过她我不吃晚饭。呆呆地抱着两腿,将下巴支在膝盖上。时间伶伶俐俐的溜走,夜晚很快到来。
  我看看床下,脱着我的鞋,我的最合脚、最耐穿的、最适于长途跋涉的气垫运动鞋;我看看床边,放着我的包,双肩背、有胸带、腹带的气垫登山包,包鼓鼓的,装满了有用的物件。这些宝贝是我多年惨淡经营的结果。我摸摸胸口,内衣口袋里鼓鼓囊囊得是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我所有的现金资本。我自我解嘲地笑笑——原来我想逃跑呀!我会逃跑吗?不会,我是好孩子嘛。我真会逃跑吗?当然不会。逃跑就像戒烟,有些烟鬼说:“戒烟有什么难的,我都戒过十几回了!”我说:“逃跑有什么难的,我都计划过几十回了!”“我会逃跑吗?”我笑着问自己。“不会的。”我笑着回答。
  我真的不可能逃跑的,呆在西厢房里,我有这么切实的拥有感,可以发神经似地紧紧抱着枕头被子好好表现一番亲昵,闻一闻熟悉的气味,小时候的气味;假如我逃跑在外了,还会有这样的享受吗?况且,西厢房是我最初的地方,有着最坚不可摧防御的保留地,保藏着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没有谁可以闯入,我怎么可能离开这个地方呢?再况且,这儿还有一只鬼——一个只属于我的秘密。噢,那只鬼呢?窗外确确实实没有他的动静。他倒幸福,早就逃跑了。他那只冰冷手留给我的记忆早就被美化了,现在我有的只是对他的怀念。
  天已经黑了,在白日的舞台上累了整整一天的演员们现在总可以摘下演戏的面具了吧?我知道有些人永远不会摘下他们的面具,我只是希望多一些人至少有点时间暂时摘下面具稍稍喘口气。真奇怪,我怎么悲天悯人的,一付救世主的嘴脸,我自己的面具又怎么样了呢?是啊,我的脸面上又是怎样的呢?
  我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拉亮灯,套上鞋,也不拔鞋跟,踢踢踏踏跑到大衣镜前,仔细照照。镜子里的脸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每天梳头、或是出门而穿外套时,都会和他有一番会晤。很惊奇地发现,我的脸和镜子里的脸惊人的一致:我挤眼睛他也挤眼睛,我挑眉毛他也挑眉毛,我翕动鼻孔他也翕动鼻孔,我冲他笑他也冲我笑,我闭嘴不语他——他开口:“郁文……”“不,我叫易新。”我纠正他。——“啊——!”我猛然尖叫。是他!是那只鬼!鬼已经进到房里来了!鬼和我长着同一张脸!鬼……
  到我的思维重新正常化时,我发现白天又到了。又一夜做梦般的经历。可这次与上一次不同,这次我感到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哪怕现在已经是光天化日的大白天了,我还因恐惧而簌簌发抖,手臂上出现一粒粒因皮肤紧张、收缩而起的疹子,两边腮帮子处温度很高,能够感觉腮边的空气受热上升而引起的气流扰动。是因为鬼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是因为鬼闯入了我的真实思想的保险库?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也许这次又是做梦吧,我发现自己脚上的运动鞋穿得好好的,系着我最习惯的重叠双喜结。谁又能肯定说“是”或者“不是”呢?可无论如何,我忽然间竟然决定:就此逃跑!也就是人们通常所指的“离家出走”!
  既然已经决定逃跑,那么,学校的事,以及其它诸如此类在别人看来后果不堪设想的问题,我不会去想了;我一心向往着去沙漠、去大海,去与天最近的地方——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