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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的鬼故事 III

February 3rd, 2010

  我在当夜走出了目的地车站的出口,不想去找爸爸,连夜雇了车直奔老房子而去司机有点不安地看看我;我冲他微笑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启动他的车。一路上,他又总是从后视镜中暗暗窥探我。大概是我的样子不大像好人吧。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小子倒是挺不错的,否则往往是死路一条。到了地头结完帐,司机老兄就把我扔在车外,顾自调转车头,一扭屁股走了。何必这么着急、开这么快的车呢?像是后面有鬼追着似的。
  我轻轻喊了几声,没人应。没有应也好,我先到处走走。在夜里,以往正常的房屋远却大些,河流黑而亮些;后面传来“唰啦……唰啦……”的响声,那是风在竹林梢顶的喧哗。我走进竹林——我竟然那么自在地在夜里走进竹林,尽管月光能从已经衡了的竹叶间倾泻下来,可这里毕竟是有鬼的竹林呀!我向坟地走去,那块住着我家人的坟地。坟边的那些老噼啦籽树已经没剩几棵了,是朽倒了,还是被人砍伐了?我不知道。还好有我宝座的那棵仍在。竹林虽然变稀了,可竹林仍像一片海,无边无际。黑沉沉的海,“唰啦……唰啦……”这是海浪的声音;“唰啦……唰啦……”这是谁来了呢?我看见一个小孩,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小孩,却阴沉着脸、鬼鬼崇崇地钻了进来,他脱下外套,叠好,放下,就在竹子间拼命踢腾,一会儿爬,一会儿跳,高兴得捂住嘴直跺脚……多有趣的一个小孩啊,跟我从前一样。可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我,只顾自己玩得起劲。他跑过来了,朝坟地这儿跑过来,啊,啊,他朝那棵老噼啦籽树过去,熟练地踩着老树歪扭的身躯,抓着枝桠藤蔓往上走,坐进我的宝座。噢,是的,那是我的宝座,可是这个小孩,却窝在我的宝座里;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穿着纳底鞋和青布裤的两条腿悠在半空,晃过来,荡过去……


  一转眼,那个小孩不见了,啊,啊,他去哪里了?我想找他,一回头,却发现银亮的月光下,密集的坟碑更加显得轮廓分明,在没膝的宁静的草丛里,它们年上去似乎更加瘦削而峥嵘;而这些瘦削而峥嵘的坟碑的一端,又明明地,多了两座!啊,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开始轻轻地抽泣,嗯嗯咽咽。好伤心好伤心,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我奔到南面主屋的窗下,主屋北窗的窗下,“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低低地哀求。忽然窗子缓缓地开了一条缝,窄窄的一条缝;然后,又开了一点点。我停下声音,可突然,一只手伸了出来,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又飞快地把我拉进去!那是一只冰冷冰冷的小手。
  一阵耀眼白光的眩晕,已经说不清这是一个什么感觉了。我感觉到眼前有光,可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到耳边有声波振荡,可什么也听不清;我感觉到我的心灵正在一下一下被撞击,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是一种空白吧。不是独具匠心的书画的空白,而是生命的空白。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个白糊糊的空间,心里涌动着波涛,没有形象,只是一种很委屈、很不平的感觉。这大概算不得是难过吧。根本不存在任何值得难过的事;但又有什么理由彻底否定呢?所谓值得难过的事,不过是个引住罢了、由不难过向难过的过渡罢了,一旦由“引信”引发,便会自然而然地滑入那份感觉——仅仅是一种感觉,没有具体的形象——委屈、不平的感觉。它是平面的,不是立体的;它是一种过程,不是一个结局;它是一束意识,中是一起事件……既然什么也看不见,又何必要眼睛呢!既然什么也听不清,又何必要耳朵呢!既然什么也记不起来,又何必要我的心呢!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不要!我是一个坏孩子。不会因为有光就能看见,不会因为有声音就能听清,不会因为有人轻叩心扉就能记起……
  到我醒过来时——唔,原来是我在做梦。一切都是在做梦——我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呢,那床有着高高的床沿,像是高高的门槛,床上铺着白底蓝条的棉布床单,身下垫着印花蓝布的棉被,我的脚上还穿着红白相间的气垫运动鞋,系着我最习惯的重叠双喜结。啊,我原来一直在做梦;现在,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了!我要逃跑吗?不要。我真要逃跑吗?当然不要!我到底会不会逃跑呢?是的,我会。我不知道为什么,命中注定的……
  “嘀——嘀——……”有声音忽然怪叫起来。
  和来到的时候同样突然,眼前高高的床沿,白底蓝条的棉布床单,印花蓝布的棉被,以及我脚上的红白相间的运动鞋,一切,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就像在空气中破裂的、肥皂泡,似乎根本不需要过程,就那样,前一秒还切切实实存在着,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不用“仿佛”,那个莫名的世界本来就不存在啊,不用睁开眼睛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从黑夜的世界落回只要一睁开眼就能参与其间的真真实实的现实世界了。还没有撩开闭和着的眼皮,却已经有了光线的感觉,晃动着,在眼皮上投下“明亮”的诠释。啊,天亮了,我又做梦了,但现在我却醒了,彻彻底底醒了。太阳一定已经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有新的一天吗?
  “嘀——嘀——……”移动电话的第二波怪叫声响起。我睁开眼——我在稀稀的竹林里——接电话。
  “您好,我是平安保险公司。易新先生,您有一份保险金在我们这里生效,具体事宜希望与您面谈。”
  “保险?什么保险?我从没投过保啊?”
  “噢,是人身意外保险。的确不是您投保的,保险对象也不是您,但您是这笔业务的受益人。保险已经生效,希望能够与您……”
  我没有听见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我也没有觉得银河一下子倾泻下来,我看见在那棵老噼啦籽树那儿、一部分被竹叶遮住的那儿,穿着纳底鞋青布裤的两条小腿悠在半空,晃过来,荡过去……“……需要怎么做呢?……”“不知道。你是你自己。我教不了你,也没人能教你。……这就是我能教你的全部……”……我听见有人在对话,我听见有小孩子在呵呵地笑。“小孩,小孩……”我一边喊着一边登上那棵老树;可树上什么也没有。“小孩,小孩……”我大声喊;呵呵的笑声从下面传来。“小孩,小孩,不要走,小孩……”
  “……我会来找你的……我会来找你的……”……
  清晨时还有些幽暗的竹林里,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啾啁鸣叫,轻轻地,从绿色的竹林那头传来。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绿色的香味,又飘来淡淡的绿色的声音,悠悠远远,若有若无,像是长笛的声音,美妙的音乐……我知道现在是深秋,可我站在树上,仿佛又能看到银亮的小河游向远方,而就在小河躲藏起来不肯让我再见着的远方,整片整望不到边的农田里开满了厚实的金黄的油菜花,这种方方正正的金黄大蛋糕又延展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与湛蓝湛蓝的天空连在了一起,蓝蓝的天空里,吹来几朵白白胖胖的云……我像只鸟似的坐在树上,好像仍然是穿着纳底鞋、青布裤的两条腿,悠在半空,晃过来,荡过去……

Apr.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