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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尘阁志

February 2nd, 2010

  南尘阁是我家老宅的一间旧房,在宅基的西南角,和住人的厢房隔了很远一段。老宅是一处独家宅,四面裹着四条河;房子都是前辈建的,只有平房,黑压压占着整块地。白的墙,灰的瓦,咿咿呀呀的木门,自我一出生,我就生活在这里。听家里人讲,祖上是迁来的大户,为避战乱才过来的。战乱是避过了几次,没想到十年动乱间却遭了那么大罪。其他不说,光是宅基上合抱的老树,砍倒就浸了满河。唯一侥幸逃生的一棵老树就在南尘阁外,宅基的最最西南角,有一半根是长在水里的,我还见过几年,当然现在已经不在了。
  南尘阁老早就是我家的书房,不过从我记事起,那里就只有“房”而没有“书”,大概是抄家时全给掳走了。南尘阁很小,夜里的时候,记得太太(曾祖父)告诉过我,挑一盏油灯就能照亮整间屋子。东墙边并排站着两个漆黑油亮的大书橱,很重,我连拉开橱门都觉得困难;只可惜书橱里绝大多数空间都是真正的“空间”。南墙有窗,靠窗的书案上有个很漂亮的青花瓷盆,齐中折断过,留着一道白色的修补的石膏痕,像是一道显眼的伤疤,这大概是用来养水仙的,但我没见有谁养过。
  南墙外有巴掌大的一片园子,除了靠墙的,其它三面都种着冬青丛权作围栏。园子里种着一棵桃树、一株金桂和一丛腊梅,都不大,所以幸免于难。听说以前还养着一缸藕,可能是取“一年四季”的意思吧,只不过那缸藕是在劫难逃了。西墙也有窗,窗外是一条石子小路,平时少有人走,是可以直达北边的过河木桥的。小路临河的一侧有很多树,虽然是从残根上长起来,株体倒也蛮可观了;对窗的是一株垂柳,紧贴河岸生长着,因为河岸不断被流水浸蚀不堪承受垂柳的重负,一部分塌陷下去,根系拼命抓住河岸不放,垂柳也就顺势倾斜向外,倚着水面顾影自怜。“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应该是挺有诗意的,可我不喜欢——一到夏天,柳树上便爬着恶心的长着红绿怪毛扎人奇痛奇痒的虫子,本地人管它们叫“刺毛”。
  南尘阁有点怪,门是向北开的,不知道造的时候是否有什么特殊用意,大概一定是有的吧。从门走出去,离南尘阁最近的是厨房,但其间要经过一处叫作“蟹螯天井”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叫这名目,小天井的形状一点都不像螃蟹的钳子。不过天井里的一棵芭蕉倒是我很喜欢的,每到雨天,雨点落在天井砖地上嗒嗒的声音和打在芭蕉上啪啪的声音在南尘阁中听着最清楚。“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真不知道我的先辈们坐在南尘阁中听着夜雨打芭蕉时是否也曾愁着些什么。
  我是吕家“尘”字辈唯一的男孩,尽管改了名,但很小的时候就为一字之同而把自己与南尘阁瞎扯上关系。在我们家,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虽然早已及不上先前的光景,但拥有南尘阁始终是我心里美好的憧憬——先辈、太太、爷爷,后来是爸爸,一代代,都拥有南尘阁。
  太太叫吕汉岐,“汉岐”,不知是名是字还是号。听旁的人说起过,太太在本地曾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后来,也就成了我以前见到的样子——默不吭声、独来独往,一身淡灰的中山装总是洗刷得笔挺,始终油黑闪亮的头发顺溜地梳往脑后;可就是不爱搭理人。那时的南尘阁已经兼作了太太的卧室,除了他看书时,我是可以随时进去玩的。我记不得很多,唯一确定的,便是太太很疼我但又很严厉。
  过不多久,太太去世了,我当时四岁。又不多久,大姑姑、二姑姑出嫁了,成了大姑妈、二姑妈,那时我大概六岁。同宅的两户吕姓支系也随即搬出了老宅。剩下五口人住那么大的宅子的确冷清了些。爷爷掌管了南尘阁。从那时起,南尘阁恢复了真正意义上的书房。
  爷爷吕仁明是个好好先生,年青时被人诬陷栽赃而受冤枉,好在谎言最终不攻自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大家心里都明白。和太太不一样,爷爷身上的装束总是马马虎虎,灰白的头发不时冒出倔强的几撮以示独立。对于这一切,他都可以视而不见,直到奶奶发出警告,他才“噢噢”应答着在身上很卖力地捋上几下表示听话。用奶奶的话讲,爷爷是不要好的人;听说爷爷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妹,我没见过,不过据说也是这付“不要好”的德行。
  小时候我跟爷爷奶奶过,每晚临睡前的必修课便是爷爷都在南尘阁中为打着毛衣或做着针线的奶奶念上个把小时的书,顺便捎上我这个有耳无心的听客。爷爷所读的无非是一些半文不白或半白不文的老书,可能都是小说传奇之类,或者不是,这对于当时的我并无多大差别。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夜晚是在爷爷绘声绘色的读书声中进入梦乡的,不过一觉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当我读到同一本书的同一段落时,才会在心里隐隐约约有所触动。
  活到现在,所有失去的亲人中,爷爷在我心里留下的印痕是最深的,不仅因为他喜欢我从不训我,不仅因为当他闲着无聊出去捉鱼摸虾钓黄鳝时总会带上我,不仅因为他沉默不语只做不说的性格符合我心意,最重要的,从那时起南尘阁中重又有了藏书,从那时起我可以在南尘阁里看书。到我能够自己看书时,南尘阁里的书籍在爷爷手里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数目;可我还是看不够。总记得那个夏天的雷雨午后,紫红的电光在天外蜿蜒,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南尘阁中,爷爷忙着熏蠹鱼,我就光着脚丫蹲在书案上,牙痛似地呻吟着,缠着爷爷要他帮我出去借书……这样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
  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爷爷得病动了手术;发了我所见到的唯一一次脾气,坚持回老宅搬进南尘阁后半年,在我初一寒假的倒数第二天夜里,爷爷走了。
  不久以后,爸爸、妈妈和我离开了老宅,不再住这里。奶奶坚持要一个人留在老宅。爸爸时常回去,这段时间他就成了南尘阁的拥有者;而我,总是因为种种或主观或客观、或真实或虚伪的原因竟没有再回过老宅,没有再回过南尘阁。我无法想象出每一天黎明的雾霭中,奶奶单薄的身影跨出偌大的老宅,踏进一片明丽的鸟语与清新的乡村的气息;我无法想象出每一天落日的余辉中,孑然的奶奶跨进深深的庭院推上大门,留下偌大的老宅沐浴在夕阳的金红的光彩中;我无法想象出夏日午后聒噪的蝉;我无法想象出冬日长夜幽冷的星……是我不孝?应该是的吧。总之,一走,三年。
  初中毕业暑假里,父母的感情发生危机,妈妈回了上海。这场麻烦拖了两年多,今年二月份才划上休止符,其间起起落落、来来往往,民政、司法、法院,为了我的归属问题,双方人马虽然不至于大打出手,但实在分得很不友好;而我终究因为脑子里的一些老思想,最终选择了吕家,选择了老宅,选择了南尘阁。那段日子大家真的都很累。我时常逃回家中,逃回老宅,逃进南尘阁;我知道,无论我离开多久,老宅、南尘阁都与奶奶一样,永远向我敞开大门,总会原谅我的不孝。
  怀旧也好,逃避也罢,我扯掉了南尘阁里的电线,驱逐了所有不属于南尘阁的现代物品;又从积满尘土的旧物房翻出硕果仅存的一盏洋油灯。插上门拴,挑亮油灯,轻阖窗扉,读一读纸张已经发黄的老书,隔了窗听一听外界的天籁。熏书的芸草是早已没有了,每每翻书,都会遇见匆忙逃命的蠹鱼,晃荡着密密的小脚、鞭状的触须和三条长长的尾毛;历来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吕家人的书法在我手里也断了代。我总把窗户关着,我不稀罕月亮洒下的几缕怜悯的光,因为我知道,月光并非照耀着每个人。不过我相信一盏黄黄的油灯倒是能够照着南尘阁中的每个人——如果还有其他人。
  蜷缩进自己的世界,一个人的空间也很美:有时候,窗外有簌簌的风,便想起“小楼昨夜又东风”这么一句,可我只能报以一笑,我的南尘阁并不是小楼,只是一间矮矮的、小小的乡下平房。有时候,夜里也会洒下几滴雨,照旧是落在砖地上嗒嗒的声音和打在芭蕉上啪啪的声音;听雨夜读书,“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只是在这里芭蕉代替了梧桐,而长着巨大绿叶的芭蕉又总需大大的雨珠来重重击打才能出意境的。这样的雨是好久没有下了。记忆里的雨总是下得很大,烂桃般狠命往下砸,害得我走不出去,只好躲在屋檐下、蹲在门槛后,看灰色小瓦上的水线叮叮咚咚落进我摆在门前的瓦盆里,激起细碎却晶莹的珠花;实在没事可干还可去看雨漏的下口哗啦哗啦钻出水来活像一眼喷泉,也能在无聊之际开心地打发走时光……望着下雨的天空,曾经痴痴发呆、直到被母亲拽着衣襟拖回家的少年,走了,回不来了吗?……有时我会想:“细袖添香夜读书”,这该是多么温馨且幸福的情形,怎会产生矛盾呢?至少我是不会的。
  奶奶会在十点左右送来点心,照例是两个鸡蛋加一杯豆奶,并且是要见我当面吃完的,然后照例说上一句“平平,日里出来走走,不要一直关着门;夜里早点睡,听见了吗?”见我点点头,她就收拾东西离开。只是有一次——就是父母离婚判决书生效那天的那一次——除了送来鸡蛋加豆奶外,奶奶又递给我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平平拿着。这是我们家所有用得着的钥匙,你也拿一份。”叹口气,她接着说,“我们吕家三代人马就剩下我们三个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的,晓得了吗?奶奶已经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一定能看到吕家有新的成员的,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除了赶紧安慰外,我还能怎样呢?今晚奶奶又有一个不眠之夜,而我肯定也是看不进书了;只是不知道同样默不吭声且“不要好”又常常在南尘阁外“随便走走”的父亲,他会想些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或者应该做些什么,只能无所适从地把手头的书抛下,闭上眼睛,仰面躺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等我扬起头,看一眼东墙边的大书橱,看一眼齐中折断过如今养着水仙的青花瓷盆,林林总总许多事情仿佛就又在眼前;而我也总会告诫自己:吕家的南尘阁,现在由我掌管着。
  南尘阁,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忧愁,就如我的老同乡、老前辈的项脊轩,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 ……
  我重新上学后一直住在市区。不久前得到消息,312国道改道要经过本地,老宅的拆除似乎已成定局,当然南尘阁也逃不过这一“劫”了。看来也的确是该说再见的。那么,再见,东墙边漆黑油亮的老书橱;再见,南墙书案上有着显眼伤疤的青花瓷盆;再见,正对西窗的顾影自怜的垂柳;再见,离门不远的并不像螃蟹钳子的蟹螯天井以及其间的砖地和芭蕉;再见,南尘阁;再见,老宅,……
  对了,南墙外由冬青丛围着的小园子,桃树和腊梅是早就死掉的,只是那株金桂长得已经有些气候,不知在别处能否将它移活?我想。

Nov.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