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北平。
        半个月以来，树叶子已经掉了大半，只要一点点微风，总有些离枝的木叶，像雀儿一般，在高空里翻飞。太阳光温和中微带寒意。并不算美丽的夏季都已经衰萎了，也许明朗的日子正飞逝过去。阴霾的云雾在松林微睡的阴影中蔓延着。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
        前门火车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走出西端的候车室，洋灰的月台就在风雨棚下。人们叫顺了“前门火车站”，真正的名字“正阳门东车站”反而没什么人再提。
        晨雾日深。过往每年这个时节，车站后部的内院都有好多烟，那是工人会把杨树叶扫到一处，放火烧掉。杨树叶子着火时，味道别提有多苦。这一年没有扫树叶，它们被风收到角落里堆积起来，沾上露水之后开始腐烂，发出一种清新的味道。
        火车站外接站的、准备上火车的以及刚刚下火车的旅客来来往往，不少人已经披上了呢子大衣、戴上毡式礼帽。火车站外天桥出口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大声吆喝着：“号外，号外，日本公开宣称要实行华北自治，防止赤化……看报啦！”
        车站里挤满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现出异样的神色。脚夫的两手插在号衣的口袋里，睡着一般地站着；他们知道可以得到特别收入的时间离得还远，也犯不着老早放出精神来。空气沉闷得很，人们略微感到呼吸受压迫，大概快要下雨了。电灯亮了一会了，好像比平时昏黄一点，望去好像一切的人物都在雾里梦里。
        一声汽笛，车头拖着一节节客车厢，哧哧喷着白汽，慢慢停靠月台，列车员旋开车门，放下两阶脚架，供客人们上下。
        梅芝秋转头看看车已停稳，就又转回身来，满是温柔看向王素英，又帮她捋下发梢。把手抚在她肩头。
        “到了上海，我会给你来信的。”
        温柔的声音里，王素英微微笑着，眉眼里溢满柔情蜜意。她点点头，轻声答应着。又拿起一直搭在胳膊上的深棕色羊毛围巾，替梅芝秋围上。
        “这个你带上，上海的冬天是极冷的。”
        芝秋微微俯身就着，幸福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王素英，为自己整理围上围巾后呢子大衣的衣领。听到素英的话，格外惊喜地捧着围巾一端。
        “你自个儿织的？”
        “嗯。”素英还是微微笑着，又轻轻点点头。
        “嗬，不错！”芝秋又仔细观看手中的围巾，笑意似乎都要渗入那细密的针脚里，“我会每天戴着它的！”
        素英满意又羞涩地笑笑，继续帮知秋整理着衣襟。一边整理，一边稍稍正色地叮嘱：“这次是给上海的杜先生四十大寿唱堂会，比不得别人。人情世故，是很要紧的。”
        “嗯，我知道。”梅芝秋收起笑意，答应了素英。他又回头张望了一下，看看将要同行之人，怎么还没到来。
        素英拢着梅芝秋双手，既不舍，又有些歉疚、有些体谅。
        “其实，我知道，要不是全先生风尘仆仆从上海赶过来接你，你是压根儿不会去的……”微嗔着拿手捅捅知秋胸口，“骨子里清高……”
        梅芝秋被说中心事，略微有些尴尬，难为情地低头笑了。
        后面又走上来一位西装领带的先生，正好替梅芝秋解了围。
        “梅老板，你们小两口依依话别，有完没完，呵呵。”
        “那你得问素英了。”梅芝秋笑了起来，顺势把话头抛给王素英。
        素英难为情地看一眼梅芝秋，然后低垂着眼睛轻声说：“全老板又胡说八道了！”
        “婚都订了，还这么害羞啊！”
        王素英顿时红了脸，脑袋垂得更低。梅芝秋爱怜地抚着她的肩膀。然后转身整理行李提箱。只是片刻，她马上抬起头，不服气地故作嗔怪：“你要再这么说，我就不让芝秋他走了！”说着话的时候，眼光却始终落在一旁忙碌的芝秋身上，随着他的弯腰与起身而起起落落。
        芝秋很快收拾完，重新站回素英面前，抚着她肩膀，又捋一捋她的辫梢。
        “天儿冷了，先回去吧，啊……”
        “嗯……”素英不舍地答应了，刚想再说什么，芝秋已经招呼一旁的全少山。
        “该上车了。”
        “好。”全少山答应。
        “杜先生堂会一完就回来！”素英牵着芝秋衣襟，还是忍不住又叮嘱一次。
        “哎，你放心吧。”
        “那我走了。”
        “嗯……”素英再点点头。
        梅芝秋转身离去。全少山也向素英道别。素英客气地点头回礼道别。看着离去的背影，万分惆怅与不舍。
        临进车门，芝秋停下身，扭头望像素英。素英满是怅然若失的脸上立刻漾起笑意。芝秋向她微笑，点头，然后终于走入车厢，再寻不见身影。
        长长的汽笛声拉响，蒸汽推动活塞，平行运动连杆带动钢铁轮毂，火车于是越行越快，离开北平，向着上海疾驰而去，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