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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旧事 十八

April 27th, 2019

        夜色已浓。公馆一隅,杜廷山进了原配太太独居的小楼。底楼客厅里,几盏晕黄的落地灯,勉强照亮着夜里显得格外空寂廖落的清冷居所。光线还顺着盘旋的楼梯往上延展,将铜艺花枝的楼梯扶手,在墙上投映出古怪变形又寂寞扭曲的影影绰绰
        二楼也只有走廊里两盏浅浅的吊灯亮着,余下尽是黑暗与沉寂。杜廷山慢慢推开卧室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刚才管家来报,太太一直体虚,之前又吵闹一番,然后昏厥过去。
        杜廷山缓步踱到卧榻前。太太仍然睡着未醒。他就在榻边坐下来。静静看着宁静熟睡的人儿。太太穿着红色的贴身绣花睡衣,满头青丝不见半根白发,如瀑布流水般披散在枕上。这一红一黑之间,便衬得那姣好的面容尤其白皙。十年时光并没有给这张保养良好的面庞留下衰老痕迹,但十年的禁闭经历却让它多了不应该的死气。
        是啊,就是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曾经让自己那般爱恋到骨血,也依然是这张脸庞,又曾经让自己那般憎恨进骨髓……如今,它就这样安宁地沉睡着,不哭、不闹、不言语,不盼、不望、遥不可期……
        杜廷山微微俯下身,右手轻轻抚着她的额际、她的脸颊、她的唇角。他的心底依然有牵绊。
        恍惚间,沈月华醒了。眼睑微微跳动时,鼻息前便是那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气味。她一下子抓紧了面前男人的手。
        “廷山,原谅我,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我求求你,多陪我一会儿,和我说几句话……廷山,我求求你,陪陪我,廷山!”
        杜廷山立即抽回自己的手。他爱她。他不爱她。他爱的是梦境中的她,不论是他在梦中,或是她在梦中;他不爱她,睁开眼、现实中、活生生的这个触手可及的她。岂止不爱,更应是厌恶!
        太太的手一直向他伸出着,悬在半空。
        他起身向门边走去,“我楼下还有客人,你好好休息吧。”
        停下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逗留,一去不回。
        太太终于收回一直伸着的期盼的手,归复平静。可是杜廷山刚一出门,她就惊坐而起。卧榻里侧,靠背正中嵌着一面镜子。太太沈月华爬过来,俯身撑着,对着镜中的自己慢慢闭上眼睛,用手爱抚着自己一侧的脸颊,是的,就是那些处,他刚才轻轻爱抚过的地方,那无比熟悉的气息,那无限怀恋的温度,那永远不忘的柔软……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她万分眷恋地爱抚自己一侧的脸颊,感受刚才朦朦胧胧中所感受的,也感受刚才他所感受的……她近乎痴狂,她仿佛陷入梦境,拼命想要留住刚才那残存的温暖,哪怕多一分一秒、多一缕一毫,也是好的!
        是梦终究会醒。她又缓缓睁开眼睛,于是就看到镜子里一个可悲的女人,顾影自怜!于是她一把抓乱自己的头发,俯身仆倒在锦被上,蒙头哀恸。然而一切静寂,她早已不再发出半分声响,只有长发、红衣在被面上洒落撩动的细微沙沙动静。
 
        杜廷山整整衬衣袖,又将一切收拾回先前的状态,走下被光与影映射得光怪陆离的楼梯,背着手走过清冷空旷的大厅,迟疑不到半秒,便再不犹豫地推门离开。
        可是推门出来,瞬间居然不知何去何从。餐厅那边的宴席应该还没散,应该依然是那般灯火通明,应该依然是那般愉悦欢喜……然而突然就不想回那处去,那就信马由缰吧,漫无目的地随意走走。
        路灯光并不刺眼,柔和地照亮着大理石与青石板的地面。草坪里、墙角内已没有了夏夜鸣虫的欢唱,只剩下洁白大理石的小天使,在花丛中、在喷泉旁,独自摆着固定的舞步,分外寂寞。
        放空游离中的杜廷山突然停下来。他惊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细碎轻敏的脚步声,在自己恍惚走神时,跟着的人影在路灯光影里竟已到了一步之遥!猛地转身,同时伸手入怀想要从腋下掏枪——然而杜廷山惊讶看到,跟在身后的,居然是不知何时也离席走到外面来的姚美凤。她正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轻轻一礼。
        “原来是你。”
        “杜先生……”
        “对不起,姚小姐,我没吓着你吧?”
        “没有。”美凤柔柔地回答。
        虚惊一场。两人便继续慢慢走下去。
        “杜先生,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呢?”
        “呵呵,你不是也一个人吗?”
        美凤努嘴笑笑,紧赶一步与杜廷山并排走着,自然而然伸手挽着他的臂弯,“我插不上话……”
        杜廷山不经意地瞥一眼,听着美凤的话,也没动声色。两人便这样在花园里走着。
        还是美凤先打破了沉默,她笑着说:“杜先生,我有个感觉,……我说出来,你不会介意吧?”
        “唔,没关系,你说吧。”
        “嗯……我觉得,你虽然是上海第一位的大亨,可是……却好像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杜廷山微微侧目,依然不作声。美凤看着他,继续说下去,“……老是这样憋在心里,真的很不好……”
        杜廷山笑了起来,但还是不置可否。两人便又往前走着,仍然是杜廷山双手插在西裤口袋,而美凤挽着他的臂弯。只是更放慢些脚步,她便不用再急着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