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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旧事 十九

April 28th, 2019

        僻静的马斯南路,几年前才在两旁栽上的梧桐行道树,仍然看不出任何身形气势。也许始终需要百年时光,才能有高大的法国梧桐浓荫,蓄一路气息浓郁的浪漫,陪伴刻满岁月痕迹的花园洋房。即便当下,这里也从无喧哗热闹,处处弥漫着优雅味道。
        北方局势越发紧张,上海的演出又是轰动得超乎预料,于是先见之明,梅老板托了好友在这里买下一栋西式小楼。归置妥当,就离开酒店,搬来这里住下。
        阳光明媚的时候,即便是在冬天里,这里也让人觉得温暖。不再见梅老板在此独自吊嗓子、跑圆场,但那露台上、明窗前,一皂一红,一师一徒,一忽儿是柔水双姝,一忽儿是英气女杰,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那行云流水的长袖善舞,那美人娇羞的遮面折扇,那英姿飒爽的执剑而舞……日子如春光般美好地流逝,弟子的技艺与倾慕之情同时进步神速。明丽的阳光照着,和煦的风儿拂着,让人仿佛已经可以遥望见桃花含苞、细柳泛翠,仿佛已经是春季竟早早降临。情若美丽,万物皆可以美丽。不早不迟,不倚不偏,你在此处,一切正好。那红的花,绿的叶,那蓝的天,白的云……沉寂、无言、温暖、因思念而生!你若不在,这一切将毫无意义,你若在了,这一切也将毫无意义。
        执手叠袖,把手运剑,误以为是师徒情谊,才与貌各自皆双全,神仙眷侣的开端也不过如此这般美好。
        他得空时,便言传身教;他登台时,她便是席前最专注的观众,无时无刻,她的视线不情愿挪移半分,她的嘴角漾起细微笑意。倾慕与爱恋中,最藏不住是眼光中那一往情深。她就这样痴痴盯着他、望着他,痴痴地笑,不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不论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最难捱是更深露重,戏台散场,他俩不得不为明日的再见,作今晚的告别。告别之后又告别,告而不别之间,所有尽是装模作样、特意糊涂的不舍。
        “……嗯,怎么说呢,其实戏曲和拍电影都是一样的,同样都需要走心。嗯,比如说,下午我教给你看水面照镜子吧,必须要真的去看,这样才会有生命力……”
        戏院后门口,散场卸完妆、已经坐上黄包车的梅芝秋依然还在给孟玉卿指点诀窍。一直都陪到此时的孟玉卿安静着,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梅芝秋边思索总结,边忘我地讲解,“……当然,还有一些水袖,戏曲讲的就是‘手、眼、身、法、步’……”
        “梅先生……”
        孟玉卿满是爱怜地看着他那痴迷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欢喜轻轻插一句。梅芝秋依然沉浸在自己脑海中的世界里,兀自沉吟着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你必须……”
        “梅先生,我喜欢你。”
        ……
        连比带划,正讲到酣处的梅芝秋突然怔了一下,停下话语抬头望着孟玉卿,恍惚的眼神里有些迷茫。
        “嗯?你说什么?”
        玉卿站在车旁,只是笑而不语。目光闪动,思索再三,终究羞赧一笑,没敢重复第二遍之前的惊世骇俗。
        “好了,我们走。”见孟玉卿并无言语,梅芝秋便吩咐车夫启程返回,“孟小姐,再见。”
        “嗯……再见……”
        孟玉卿目送梅芝秋的黄包车消失在夜色中,笑着将自己双手握在一起,蜷起来。明星也好戏子也罢,新女性也好交际花也罢,光鲜名流也好下三滥也罢,别人看到的永远只是别人看到的,自己想要的只是自己看到的、自己选择的——爱情!心有灵犀、如漆似胶,也好;惊世骇俗、山崩地裂,不惜!
 
        推开小洋楼门时,梅芝秋正读着刚取来的信笺。他走进室内,盯着手上的信纸,面色凝重。停顿一小会儿,又踌躇着往里行去。
        他坚信自己可以一直清明,此刻却是纷乱如麻。他沉浸在刚才孟玉卿出人意料的大胆告白中,虽然最后一刻他仍然没有勇气而选择了逃避。可是刚刚收到的北平来信又像凌烈西北风在春日来临前最后的反扑,措不及防将他拉回清醒的现实。也许简单明了,也许凌乱复杂,他想要理清、或者又不愿意理清的当下状况,像个漩涡般将他拉扯又拉扯!
        辰光不早。叹口气,他把信笺放在门前小几上,摘下礼帽,也搁在这。愁绪万千,做什么都漫不经心。取下围巾,习惯性想要叠起来,心思却完全走了神。忽然间,他意识到什么,低头端详着手里这深棕色的羊毛围巾。
        “杜先生堂会一完,你就回来!”
        “你放心!……我走了啊。”
        他又看到素英将亲手织成的围巾系在自己脖间,含情脉脉;他又记起,自己临进车厢前,在车门口回头看到的那一眼,月台上送别的未婚妻,眼里尽是深如海的恋恋不舍与款款深情……
        梅芝秋无限惆怅地放下围巾,进卧室休息。
        门前小几上,红色的玫瑰,白色的信笺,水晶的烟灰缸,还有那深棕色的羊毛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