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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旧事 廿一

April 30th, 2019

        这话实在太伤人、太难听、太绝情,美凤被气得炸起,却一时堵得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我,我怎么啦!不要才做了几天小明星,就以为了不得!”老太太手上忙活,嘴上也不闲着,“你要看不惯家里啊,就别回来!”气鼓鼓说完话,赶忙又打了一张牌去,用了些力道拍在桌面上,一声脆响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美凤被气得噎在心口,讲不出话来,瘪瘪嘴,强忍住鼻尖酸酸,扭头出门而去。
        “我胡啦!啊哈哈哈,清一色!哈哈哈⋯⋯”对家肖太太得意地笑起来。看了看自己送张子点了炮大的,美凤妈气犹未尽冲着正走出去的美凤又嚷一句:“有本事就别回来!”说罢从前面的小抽屉里取钞付账,又气哼哼地推倒面前牌面,同众家牌友稀里哗啦搓牌、码牌。
        美凤踉跄跄让过昏暗楼道里端着菜碗的徐大娘,终于急匆匆踏出家门。弄堂里的天空依旧阴沉沉。路面上一滩一滩不知是何的水塘水渍。美凤停下脚步,想要回头再看看生、长于此的老弄、老房。但她终究熬牢了,熬牢了不掉下一滴眼泪、熬牢了再不回头!这里于她,再无多半分生活留念的烟火气,有的只是下只角的戳气!
        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会离开这里!一定可以跳出这下只角!
        美凤暗暗下了狠心,从老弄堂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今日里又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外界树木的形象也越发深沉了。阳光从高处窗户里照临下来,透过一排白纱细帘,把房间的前半部染上了隐约的灰白条纹。稍微有点风,纱帘轻轻地摆动,那些条纹似的光影也像水浪一般在室内的家具上动荡,幻成了新奇的黑白图案。温暖的阳光自玻璃窗中布满了桌上,些微纤细的埃尘在光中凌乱飞舞。四周阒无人声。这样的午后真静谧得可爱。
        太阳光又从西窗进来,被镂空细化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色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孟玉卿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又闪耀着她慵懒披散在肩头的烫卷的黑色发丝。她微微歪着头,偶尔用手中的小匙在咖啡杯里搅动几下,然后便又眼波流转,于是笑意就从她的嘴角漾开去,敷了满面,最后从目光里流淌出来。
        小桌上置着骨瓷的咖啡壶与咖啡杯,成套的碟子里装着精致糕饼甜点,看着格外甜蜜可口。桌角的花瓶,白色的玫瑰,点缀的满天星,养着也是好看。
        面对而坐的梅芝秋,居家自不用着繁文缛节的戏服,却连风衣与西装外套也没穿,只是白衬衣与棕领带,配上黑色西装马甲,分外精神。他正放下咖啡小匙,端起杯轻轻啜一口,然后看见孟玉卿正笑盈盈望着自己,便放下杯子,也微笑着问起:“孟小姐,是不是……学戏,比拍电影还要累啊?”
        玉卿又继续看了他片刻,笑着低下目光,有些羞涩却又大方地回答:“……跟您学戏,就不是!不过……要总是这样坐着喝咖啡,会更好!”说着话,她的眼神又有些跳动流转,款款、柔柔、期待地接着说下去,“梅先生,如果我们能……总这样,不好么?”
        梅芝秋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放下手中杯碟,往后靠了靠坐正些,低垂着目光。
        “我很抱歉……”
        “是不是你……已经结婚了?”玉卿的眼角藏不住失落与尴尬,但仍然维持着面上淡淡笑容。
        “嗬,不不不……”梅芝秋仿佛自嘲似的一笑,别过脸看着午后阳光照着的另一处,“我已经订婚了,她是我师傅金魁良的外甥女。她十四岁,我就认识她了……我们经常在一起。后来我挂了头牌,师傅,就让我和她订婚了。”
        说了这些,梅芝秋就收回别处的目光,似乎无比坦然地看着孟玉卿。孟玉卿的面上已经找不到笑意,代之以惆怅伤感。她也看着他,四目交汇。
        “你……爱她,是吗?”
        梅芝秋又往另一侧别过脸,连连不自主地眨着眼,满脸颇是落寞。
        “我师傅,……对我很好。”
        阳光照在他一侧的脸上,光影分明,让他不得不避开目光。
        “你还没有回答我。”玉卿仍然盯着他看。在这要紧关头,她不打算再让彼此佯装或者敷衍——欢喜,抑或死心,她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明确的结果。
        梅芝秋紧促眉宇,瞄一眼玉卿,万般无奈,不由长叹一口气,“孟小姐……”
        “那么我呢?你喜欢我么?”孟玉卿眼皮微微跳动,抬起目光注视着梅芝秋的双眼。
        “孟小姐……”梅芝秋终是无法对视,垂落目光,“你很漂亮,是个新女性,但……恐怕,我很快就要回到北平去了。”
        玉卿不再言语,低头把玩着手上的咖啡小匙,然后尴尬地掩饰一笑,站起来走到阳台边,推开落地玻璃的木框门,走出去又随手带上木框门,独自站在阳台上。她再也维持不住得体的掩饰。她不想自己的泪珠在他面前就不争气地滚落下来,被他看在眼里。
        梅芝秋也是黯然神伤,只能默默站起身,穿上外套风衣,戴上礼帽,开门离去。
        于是小厅里重新归于静谧,只是斜阳的余辉洒在小桌上,洒在花瓶中的白玫瑰上,洒在留有余温的咖啡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