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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旧事 四

March 26th, 2019

        年轻人一手握住枪柄,另一手缓缓抓住枪管,慢慢斜着顶在自己的下颌处。
        杜廷山只是站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办公桌,冷淡地看着他,平静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杜先生,你不会骗我吧?”
        年轻人眼神定定地望向杜廷山。
        杜廷山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只是侧过身去,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年轻人目光渐渐失神,然后闭上双眼。片刻停顿,眉头一皱,鼻孔翕动,面上肌肉狰狞着,嘴巴抽搐起来,“哈——”惨喝一声,狠狠扣动金属扳机!
        “珰”一声金属脆响,是击锤打上转轮。然而枪声终是没爆响,脑浆迸裂、血肉混着碎骨飞溅的场面也是没有出现。
        年轻人眼珠瞪得溜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从头发根里滋出来,顺着太阳穴悄悄淌下来。他眼神涣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好~~!”杜廷山轻轻转回身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眼神透彻犀利,“有种!这把枪就送给你玩了。”
        年轻人“呃”一声吐出口气,稍微缓过一点神来。简直就像噩梦惊醒,顿时手脚有点发软。
        “以后跟着我。”杜廷山吩咐管家,“薛浩,拿三百块钱,给他老娘厚葬。”
        “嗯。……走吧。”管家应话,然后招呼还愣在那里、刚从鬼门关上跨回来、新加入的弟兄。
        滴水不成海,独木难成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子?杜廷山一步步壮大成上海滩的“地下皇帝”,靠的必然不是单打独斗,自有他一套“聚人”的本事。
        上海是个大城市,有的是钱,就看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命来挣。有黑白两道通吃的老大看中认为是人才,拜在门下跟着混,早晚能成气候,想不当大亨都难,就看自己拼不拼!
        年轻人耷着肩,蹒跚着跟着管家走两步,然后回过身,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杜先生,董焯山这条命,是你的了。”
        看着众人离去,杜廷山坐了下来,拿起办公桌上长长的象牙香烟咬嘴,刁在嘴里,高高昂起头,睥睨四方。

        黑底金字的大匾牌上,“光正伟岸”四个大字如行云流水,又苍遒雄劲。匾牌下,正中央挂着一个巨大的“寿”字,“寿”字两侧,“东海流水贺永福,南山苍松祝长春”的对联相映成辉。整个院子里都已准备停当,披红挂彩,点烛焚香。
        这里是杜公馆的院子,也是寿宴的主场。此时院子里只有杜廷山站着,之外再无他人。这个上海滩的“地下皇帝”,站在匾额前,明丽的日光照下来,似乎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一个明亮的光晕里。可是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处,只是怔怔地出着神,不知道思绪到底飞向哪里。是看到自己最后生时接手的第一家赌场?是看到自己的公司那一日垄断租界鸦片提运?还是看到自己组织的中华共进会、自己出任了公董局华董这一华人在法租界的最高职位?又或是,他的目光已经有那么一瞬间,穿透这黑黑白白不那么分明的乱世,看到那一处、那一人?
 
        在北京出了名的角儿,还未必能够得到整个梨园行的真正认可。大家还会把目光投向中国京剧的另一个大码头——上海。上海已是全国的经济中心,而且有外国人的租界,文化上比较开放。南下名角儿所赚的包银,比在京城多几倍甚至几十倍。上海对角儿很注意商业化包装。比如一个名老生出台,在北平的宣传往往就是戏园子门口挂一个水牌,水牌子上写他的名字和戏码;然而在上海就没这么简单了,完全可能是霓虹灯高悬于市中心,亮着角儿的名字,而且冠以“全国老生之冠”“全球第一老生”这样的头衔。上海的报纸多,舆论比较开放,可以把角儿捧到天上,溢美之词不绝。然而如果演得不好,那么剧场里马上就有叫倒好,第二天报纸上也会开骂,又把人贬到地下。这个舆论监督是无情的,因此梨园行认同了一个评判标准,叫做“不到上海不成名”。
        静安寺沧州饭店门口,一大早就被闻讯蜂拥而来的各路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侍应和门僮早已得了经理知会,凡来访者一概挡驾。
       晌午辰光,梅芝秋梅老板终于在全少山经理陪同下,推开旋转门走出来。久候的男女记者们立即一哄而上。
        “梅先生……”“梅先生……”“梅老板……”……
        “请让一下,……让一让,让一让……”全少山忙着挡驾。
        “梅老板,能不能谈谈您的感想?”
        “梅先生,能帮我签个字吗?”
        汽车发动起来,全少山帮着拉开车门。梅芝秋见惯了戏迷与媒体,并不回应任何人,躬身就准备上车。
        “梅先生,这次来沪为杜先生唱堂会,是否迫于某种压力?”
        梅芝秋闻言一怔,扭头望一望问话的女记者,眼底里隐着羞恼。稍一犹豫,马上又一低头钻进车内,依然一声不吭。
        全少山立即关上车门,推开趴上车窗众人。汽车趁机开出。
        一路上梅老板不声不响,面上明显挂着不悦。并排坐在车后座的全少山都看在眼里,心下也自清楚得很。
        “芝秋啊,刚才那些记者的提问,你不要在意。上海滩就这幅德行。”
        梅芝秋望向车窗外,暗暗叹口气,胸中始终压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