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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旧事 六

March 28th, 2019

        “嗯!”突然伸过来一根乌木手杖止住了张啸虎杀气腾腾的进一步举动。原来是杜廷山到了。他向弟兄略略点头示意一下,脸上也甚是不悦地看向那戎装青年,上下稍作打量。
        “小兄弟,你火气挺大。”
        戎装青年回过身来,也上下打量一看。
        “你就是杜廷山吧?”
        “正是。”

        “在下是东北军张学良麾下的侍卫官,上尉凌俊辉,特地来上海为您祝寿!”青年标准地一个军人立正,先介绍了自己,又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呈上,“这是少帅的亲笔贺信,必须要交到杜先生本人手里……刚才冒犯了,请原谅。“说着便垂低目光以示致歉。
        听到这番介绍,杜廷山收起先前脸上冷冰冰的不悦。
        “原来是张少帅的部下……”略扫一眼手中贺信,回头看着在一旁愤恨盯着的张啸虎,“……误会了。”
        张啸虎垂手不语,不再发作。但毕竟白挨了一大耳光,嘴上当场不提,心里仍然恨得咬牙切齿。横行惯了,自己几时吃过这样亏,只是当场不便发作。更何况人的名树的影,东北军少帅的名号,眼下风头正劲。
        “请坐!……大家都坐下来看戏吧。”杜廷山邀请凌上尉重新落座,又招呼刚才被打断的其他宾朋,然后拉上张啸虎走回前厅。
        戏台上猴子猴孙们分列两侧,正中央,美猴王正持着雉鸡翎,拿腔拿调,口中念念有词。院子里楼上楼下,各处桌上不时传出叫好,一切恢复如常。

        张啸虎气鼓鼓走回小会客厅。杜廷山随着他一同进来,知道今天兄弟折了面子,心里铁定极为不悦。
        “哼!我被人打了,你也不吱声!”张啸虎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到沙发椅上,对着烟缸狠狠弹落烟灰,发泄怨气和不满。
        “你看你,你跟一个小孩子发什么脾气啊……再说,他又是张少帅的部下……”
        “哼!张少帅……哎,就是张学良来了又怎么样!”张啸虎越说越上劲,“这是在我的地盘上,强龙还压……”
        “啸虎!”一直温言安抚他情绪的杜廷山有点不悦了,语气冷下来,稍稍高了些调门打断,但喝止后立马又平缓下来,“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
        “正因为是你大喜的日子,要不然我早一枪把他崩了!”张啸虎心头火气已经压灭大都,只是面子上终归还要找个台阶下。
        “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和张少帅的关系。”
        “……好了好了,我忙去了。”张啸虎翻眼看看杜廷山,忍气吞声,就坡下驴,“你也快点过来啊,戏要开场了。”补着招呼一句,便转身出去。
        “嗯!”点点头,等啸虎出了门,杜廷山又踱了几步,自己也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来,完完全全倚靠在圈起的椅背里。世人都只看到这上海滩“最大的面子”,又有几人看到这面子之下,内内外外都要顾到的“里子”。刀切豆腐两面光,江湖中做人。人面、情面、场面,这三碗面最难吃,但又逃避不开,必须要吃,而且还要吃得漂亮,吃得有水平。
        沙发对面的摆架上,一尊紫檀苍鹰的木雕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后院里,好戏一场接着一场,戏台上渐入佳境。这会儿功夫。雪艳琴的《四郎探母》已经唱罢,全少山全老板的《西楚霸王》已经上场。压轴已过,作为大轴的梅芝秋梅老板马上就要登台。
        孟玉卿走出后院侧门,寻着人声到一处偏房。这里临时用作梅老板的上妆间。这时已经在门口围了不少人,对着屋内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梅芝秋勾完脸盘,小弯、大柳也早已贴完。刨花水梳理后贴在脸上,左右手各刮一个水折挡住耳朵,很是吃功夫。黛黑的片子与粉面构成强烈反差,流云一样弯弯的发际,与工整的面部容颜形成对比之美。
        人声嘈杂,梅老板不由起身走到门口,默默颌首,然后关门闭户。围观众人遗憾连连,转而立即啧啧夸赞,各人间品评得津津有味。“这扮相多漂亮啊……”“是啊,这名角就是不一样啊!”“你看,这多漂亮,名角儿呀!”“真是……真不错呀,梅先生,真不错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名角儿啊,就是名角嘛!”
        既已闭门谢客,那也不便再扰。玉卿在人群后自顾莞尔一笑,便又回到后院耐心等待。
 
        青衣如春。
        立春一场雪, 旦角就有了粉底。最懂后台的好处,粉底前一坐,对镜贴花,春意就滋生得盎然。春天来的不早不晚又隐隐约约,有时也突然会在依然倒春寒的墙角看见一点红瓣,像第一次相亲姑娘腮边的颜色。旦角化妆,腮边不由自主先染上那一点红,好像忽然想到春天里的某些情节。就在镜子前醉成花,谁看见了就扑谁一脸气息,山河妙曼,万种风情,百般生动,春色满园。
        “她”要来了,就如春天要来的时候。大地上看不到绿色在眼前,只能模糊的感觉到远处在泛青,厚重的大地呵气如兰,微泛的青像姑娘脸上的茸毛,细密又看而不见。这时候的妩媚还没有展开,“她”就悄悄端坐在我们身后,悠悠地把脂粉拿来,把画笔拿来,头饰拿来,插花拿来,粉面,红唇,娥眉,凤眼,云鬓……每个动作都轻手轻脚,悄无声息。
        “她”的脸是抽象到极致的美。先拍打上嫩肉色的底,消去鼻凹鬓角的黑斑,像春天一样,再偏僻的地方,一朵野花就让偏僻出落得娉婷婉约。两腮是最浓重的地方,大片的玫瑰花盛开在缓缓的坡上,渐浓渐淡,浓的可以滴下,淡的可以无痕。桃花是“她”的左腮,牡丹是“她”的右腮,梨花还没开,躲在青丝的一侧。看这解冻的清河水,看这杂乱的各色花。清河水搅得人意乱心烦,各色花诱得人情窦欲开。这就是一个多么美丽的错误,勾去台下人的魂魄。
        这些无良的人儿,姹紫嫣红开遍,终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看遍台上纷纷双飞燕,又见台下卿卿我我到老年,不是恨夏暑,便是恨冬寒,得了一春花,收了一秋实,到头来春妆卸罢,人儿远远。想来人们只是喜欢春天刻骨铭心的爱情,声势浩大的绿色,明媚华丽的花朵,那些优美动人的描写,只是舞台上才有的风景。如同缠绵于山林水泽的微风,稀有而缺乏质感。
        还是把眉描上吧,把眼角涂上。黛色青山,一池荷塘,全在这一湾一泓。纵然年年春天都是苦等,而年年苦等依然有春天。全因那多么贞洁而绽放的所有气息,在每一次生命轮回的崭新欲望里,催发新的枯枝摒弃所有灾难,忘记曾经的委屈。
        “她”把眉描上,眼角涂上,脸上一副国色天香。
        “她”掀开后台的帘,院中等待的人儿便分明隐约听到长长的拖音: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