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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旧事 八

April 1st, 2019

        太太早就看到杜廷山进来,只是一直自顾弹着钢琴,见杜廷山走上来说话,也从沉浸于琴曲或飞远的追忆中回归眼前现实。她的手没有停止弹动琴键,只是抬头看着眼前人。
        “廷山,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你回楼上去。”
        “你不会记得了……”太太低落下目光,依然不停弹奏着钢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会记得呢……你不会记得了……”

        “我叫你回到自己房间去!听到了没有!”
        太太停下手,低垂着头,眼睛里不再有泪光,只有绝望的死寂。她站起来,转身,向楼梯缓缓走去。
        “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你这个样子。”
        背后传来杜廷山冰冷的话语。
        太太停下脚步,紧蹙眉头,转回身,一步一步走回杜廷山面前。杜廷山有点嫌恶地侧过身——甚至都不愿与她对面而立。
        “你怕我丢你的人是吗?”太太手捧着心口质问,亦步亦趋绕着杜廷山走到他面前,紧盯着他,“你怕我被人看见是吗?……你杀人放火哪样没干过,你还怕什么!”
        “别说了!是你背叛了我!”杜廷山愤怒地盯着太太,然后又别过脸去,平息了声色俱厉,但已经放缓的语气中依然充满怨恨,”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太太的眼神又开始有些迟滞,目光低落下去,轻声述说,又有点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十年来我从来没下过这楼一步,整天吃素念佛,就是为了洗清我的罪孽……我的罪孽……”
        “够了!”
        太太被这吼声吓了一跳,从恍惚里醒来。
        “廷山,你太绝情了……我表哥已经让你给废了……我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有些事情做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杜廷山闭上双眼,长长换一口沉闷气息。
        “廷山,我欠你的,下辈子……”
        太太急火攻心,昏倒过去。
        听到倒地声音,杜廷山回头看去。他站着看了一小会,不知是否有过迟疑去伸手——但终究又别过头来,面无波澜,平静地呼唤门外候着的下人: “来人……”
 
        兰心大戏院,灯火辉煌,各路明星的名牌在霓虹灯装饰下熠熠生辉。梅芝秋的名牌就挂在那最高处的正中央。
        灯下车水马龙,黄包车夫与小汽车司机各自在车上抽烟小憩,看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等着主雇或老板散场。
 
        舞台上,梅芝秋的《贵妃醉酒》将将登台。
        飘摇的灯影里,戏台上鼓点渐起,清脆的锣声开场,一声如莺如燕如黄鹂的清音“来——瞭——”,那高亢嘹亮的声音拖得悠长悠长,在天地之间起伏跌宕,富有音乐气质的节拍抑扬顿挫,余音袅袅地仿佛洞穿了云霄。
        清羽之音拔云端,深沉浑厚入深渊。玉碎塞空隐隐意,凡心起落失迷乱。乐声始于散起,玲珑剔透的音拔将人拽入一个意味深长的境界。戏台背景上,那散落《春秋》的墨迹,刻意《诗经》的山水,勾勒一副恢弘历史画卷,冲淡了夜的清宁与高雅。丝竹管弦的毫颠,舞台上纤细的身影渐近,画中的女子清颜戏装,青丝墨染,身姿飘逸,仙子般仿佛从远古的梦境中袅袅走来。
        蜡染山水的戏场,勾勒一段墨韵中天的历史,从前世善缘看到今生同心,从寂寞怨守到大爱离殇,从仙凡殊途到复践初约,那一声声珠圆玉润的西皮花腔,配以蕴藉悦耳的美妙文辞,堆积成了优雅别致的曲牌。歌舞升平地翻转着千百年优美的戏曲,包罗了神光离合的华美布景、悠扬的吹拉弹唱,总不让人心旌神摇,如梦如幻。
        下腰,把一个柔弱无骨的身姿,极限地弯曲到了极致,那一种柔柔的美,极限的美,如山弓弯弯,如月牙儿的上弦与下弦,曲张了太极八卦里阴柔相济的韵味与美感,一个窈窕玲珑的身段,柔到了极致,也美到了极致。柔美得让人心猿意马,让人长吁短叹,也让人大呼小叫地拍案叫绝。
        “卧云”,多么美丽的名讳,听起来就让人神驰意乱。那盘根错节的优美姿态,如三月的花蕾,七月的荷莲,加之台上富有表现力的醉步、抖袖、翻袖,直到全身蜷收在一起,身体卧下好像仰望天空的云彩。收发自如的一招一式,如写意的丹青、泼墨的画卷,开合之间无不流畅着诗意。
        台步伴着时快时慢的鼓点,行云流水。碎花的步履恍如穿街走卷,莲步轻抬轻迈配以颜面时嗔时怨,人生的喜怒哀乐便由美目顾盼的眼神,从台上向台下隔空传递,演绎了天涯与海角的自然拼接,或春上柳梢,或飞花堆雪,宜嗔宜喜、一颦一笑都是对自然的解读。待月下西厢,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瞠目结舌地细细品味那人、那景、那神态,骨子里便酥酥的,都是一种通透、舒泰。
        高潮频起的流云飞袖,一把辗转腾挪的纸扇,形似一枚翩翩起舞的花蝶,随节奏“转”、“甩”、“开”、“合”、“拧”、“圆”、“曲”,蕴含着古典的无穷魅力,于是纸扇变成了笔,变成了弦,配了高山流水的乐声和花团锦绣的舞姿,在高潮迭起的一刻,呼之欲出的空气仿佛也停止流动,痴情地抓住一抹流云权当绣娘的丝巾,欲语还羞地挂在弯弯的月弦上。
        
        贵宾包厢内,西装革履的杜廷山正听得津津有味,一手掐着象牙烟嘴,一手在自己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和着台上腔板轻拍节奏。张啸虎不时狠吸上几口香烟,喷出长长烟气,微眯着双眼,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