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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一

September 8th, 2019

 

致敬 庐山

致敬 老罗伯特

“爱只有一个……什么都不能改变它。这还不要紧,亲爱的,随便怎样都不要紧,因为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在某个地方……”

第一章

        有一种饥饿,比饿肚子还要难受,这一年多来我切身感受的就是这一种。我原本也许永远不会担忧三餐不继,但几经苦楚折磨后,便不愿再下山。牯岭镇上租住的那间小屋冬天会冷得滴水成冰,可是这些都说不上。 
        谈起我的苦楚来,我的本意并不是指饥寒。艺术本源总是相通的,内心想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世界的人还受到另一种苦难,那比冬天、比穷困还要难受。那就像是心灵的冬天。也许算是才气,或者说创作的源泉,仿佛都凝结成冰,一动不动,甚至冰层之下也是一潭死水!这种死寂的绝望,最可怕是也许会永远这样下去。谁能知晓,春天会不会有朝到来,将这隐着的死的季节释放?
       这并不是因为我的作品无人青睐——曾几何时,当自己年轻轻还用着另外一个名字时,写下的文字也曾风靡国内。我的苦痛是自己好像不能把握到装在心里的东西。最理想的作品,印象深刻引人入胜的情节故事、华美辞藻富有韵律的遣词造句,还有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敏锐清晰反映背景时代特征的记录价值,三者缺一不可。可是我随便写些什么,无论是厚重的历史、是神奇的幻想、是真实的回忆,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我要写的东西是那般与众不同,在脑子里无比清楚,就像自己的名字是“莫亦”一样清楚及与众不同。可是写出来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即使我根本不求能过审,更不用说奢望公诸于世,那些也不是我想告知世人的东西。 
        那样的滋味,真没法子让别人感同身受。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感。放弃了一切所谓的事业甚至生活,但仅仅活着——写写字,有得吃,或勉强有得吃,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内心的声音会向自己提出问题:是像甜蜜如小死亡般睡去?还是不愿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不愿随波逐流就得找到答案,找不到答案就感到锥心的苦痛。 

        二〇一二年冬天一个傍晚,我走经牯岭街心公园回住处。那时我年轻得多——即使心里无比焦灼,却依然是年轻轻的模样——拎着装满不算潦草稿纸的一个灰色提包。因为身心俱疲,走的很慢。冬晚浓重的温雾在周围漂浮,隐没了临街的店面,飘过那时已经清静无人的林荫道。那些夏日时光里在这道上熙来攘往的游人早已经各自回家,只剩下黑漆漆的、木叶尽脱的梧桐树,和一排排为雾气所湿的长凳,望过去像一个个支楞着细长脚的蜘蛛。我拎着包,一下换到左,一下换到右。装着稿纸的拎包不算累赘,但没有御寒的皮手套,裸露着皮肤不消太长时间就会冻僵,需要轮替着插进衣袋取暖。 
        我在即磨咖啡枯坐了一整天也没写满六页纸,甚至百无聊赖地捡起旧日爱好,涂鸦起素描来。一个人,经过相当时间,就会被一种绝望的心情抓住,觉得这世界真是冷漠得可怕,非但不理会他人的饥饿或痛苦,简直连他人的生命也不理会。每过一天,我不甘堕落的勇气总要减少一点,到目前为止,勇气已经像漏刻里面的沙粒,全泄尽了。 
        那天晚上,我已经走到绝路——没盼头,没朋友,人又冷、又饿、又疲倦,没有指望,没有念头可转。我想那时候,我因为一整天只喝了一杯冷咖啡的缘故,有点昏昏然。我穿过车道,沿着那冗长的、荒凉的、隧道似的林荫路走去。 
        在我前面,是长列的灯光,疏落而整齐,在夜色与稠雾中照得通黄。我听见自己脚步落在人行道上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遥远处,应该是有寥落的营生车辆日暮归去,听去如怨如诉,市声低微而辽远,好似来自另一时代,从古时的某处传来,既像夏天的声息,又像许久以前草地上蜜蜂的嗡叫。我向前走去,如在梦中穿行幽寂的拱道。感觉自己身子很轻,仿佛没有重量,完全是夜空气做的。 
        街心公园尽头,那个在林荫下石板路当中独自玩耍的小女孩也一点声息没有。她蹴着石块玩,张开腿轻快跃起空中,再落下来,像蒲公英的种籽一样无声。 
        我见她一个人在这里,很诧异,便停下来望着她。别的孩子一个也望不见,只看见雾,和长列整齐的灯光,一直伸向前面的平台和被浓稠云雾填满的悬崖峡谷。我望向四周找寻她的同伴,可是长凳全空着。 
        “天很黑了,”我说,“你不该回去了吗?” 
        我相信我的话语一定不会带着不友善的口吻。 
        那孩子把下面要跳的一步做个记号,停下来,却只是略略偏转头来看我,“晚了吗?”她问,“我不大知道时间。”她淡然告诉我。 
        “是的,晚了。”我说。 
        “噢,”她说,“我还不需要回家。”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加上一句,“没有人等我。” 
        我转身走开,心想,这到底关我什么事? 
        她直起身子,把散到脸上的几缕乌发拢向后面,压在帽檐底下。她胳膊瘦削,和普通小孩子一样,动作敏捷宛如小鸟。“我跟你走一段路,假如你不在意的话。”她说,“我想,我一个人在这里是有点冷清。” 
        我说我不在意,我们就一同沿林荫道走去,在那些空凳子中间走着。我继续向四周找寻照看她的人,可是周围空无一人。 
        “你就一个人吗?”我停了一会问她,“没有人同你来?” 
        她见到也许是别的孩子留在地上的一些粉笔印子,就停步一个个跳了过去。 
        “没有,”她说,“会有什么人 ?”
        过了一会儿,她又接上一句,“不过,有你同我在一起呢。” 
        在于她,这似乎已经很满意了。她问我拎包里放的什么。我告诉她。她高兴地点点头,说:“我就知道!”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哟,我就是这么知道的。”她狡黠又不失俏皮地说。 
        四周的湿雾浮过来,很冷,夹着冬天的气息。我猜想,大概是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的缘故,是不是有点头昏眼花,看什么都显得古怪了,连这样带着一个只齐我膀弯的小女孩子,在林荫路上走,都有点古怪相。我不知道此时此景这不合谐的古怪相会不会遇到警察遭质询。我心想假如有人问起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有一会儿没作声,像是数着路旁的长凳。可是她准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走过第五条凳子时,她没有等我问,就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什么。“叫明明,”她说,“人家问起你来就这么说。” 
        “明明,”我跟着说一句,有点摸不清头脑,“什么明明?你姓什么?” 
        “明明,就是明明啊!”她说。接着告诉我,她跟父母住在吴楼里,可是她不大见到他们。“他们是复旦留下来当老师,在莲谷路给护士学生上课的。”她讲,“但是现在去了植物园。”
        她跳了两步,又跑回到我面前,挽着我的手。“他们不大回家,”她说,“因为总要开会,还要办班——学生要给他们上课。” 
        可是我开始感到疑惑起来。慢着慢着,我跟自己说,这儿有点不对头。慢着慢着,我心里想……慢点儿……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这么回事……吴楼似乎这么多年一直荒废着呢,既不开张营生,又不属于公共区域谢绝参观。 
        “呃,”我说,“呃……” 
        然而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却一点不假,又坚实,又温暖。她不是鬼,我也不是在做梦。 
        “我上学呢,”她说,“不过现在学校停课了。我太小了,还不能参加大孩子们在学校里的活动。”
        我听见她发出一声孩子的叹息,充满一个孩子的苦恼,轻盈得像空气。“我上的课很没意思,”她说,“每句话前面都要是伟人指导的。据说等我大一点,还要和现在的大孩子们一样,总是要扯直了喉咙大喊大叫呢!”
        “那是男孩子们的疯狂乐趣,”我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女孩子还是要文静一点比较好。” 
        “我觉得你错了。”明明说。她走开一点,不知为什么自己微笑了起来。“董小琦在我们班上,”她说,“我能跟她打架。我力气比她大,我能和她对打——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她蹦跳了一步,“有人在一起玩真有意思。”她说。 
        我低下头看看她:一个穿着老式衣服的孩子。腰身窄小的大襟袄,配着黑色的布裙一直盖到脚踝上面一点点,穿着一双黑色的平底小皮鞋,厚厚的白袜子应该是包得暖暖和和。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打扮呢?那时候孩子们喜欢穿汉服的时髦还没流行起来……噢,是久远以前女学生们的文明新装啊!真是挺有怀旧情怀和审美情趣的父母啊。不过看她穿了一整天了依然整整洁洁,平日应该好像不大跟别的孩子玩。
        我应着说是的,心想,有人一起玩总是有意思的事。 
        “你有没有人跟你玩?”她问。 
        “没有。”我说。 
        我感到她在替我难过,同时看见我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一起玩,又觉得开心。这逗得我笑了。孩子的玩意儿可真认真,我心想,孩子什么事都相信。我们在快到河南路时碰到一处地下有条好玩的裂缝,她踮起一只脚沿裂缝跳过去,一直跳到尽头。“我会一只歌儿,”她说,“你要听吗?” 
        她不等我回答,抬起帽檐下两只小眼睛望着我,就唱起来,歌声清晰但不成调。 

                will we be more than a memory
                just fragments of a distant stop
                one day I’ll fly away
                maybe I’ll go back to where I once came from
                breathing, bleeding
               do I have a choice in it
               they can deal some dangerous cards
               who knows what tomorrow brings
               like butterflies in spring
               who rest for a moment
               before they fly into the eternity

        这歌使我吃了一惊,它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也不知道我指望听到些什么——也许是,一些儿歌,或者当时的流行歌曲。那些父母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有时候会唱几句民歌。“谁教你的?”我惊奇地问。 
        可是她只摇摇头,站在那儿望着我。“没有人教我,”她说,“这不过是只歌儿 。”
        我们已经走到林荫道尽头的岔路口。我的路向左,沿大林路往下去,转过飞来石,不远就能到。她还要沿着牯岭街继续走上一段。雾沉沉的寒冬夜晚包裹着我们,荒凉而寂静,周围是一颗颗打湿的树,又黑又秃。远处合面街奏出它的调子,在空气中渐沉渐杳。 
        “再见,”我说,“现在我得走了告别了。” 
        我伸出手来,她黯然握着。“你知道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什么?”她问我。 
        我说:“不知道。” 
        “是愿望的游戏。” 
        我问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你肯等我长大,”她说,“可是我想你不肯。” 
        说完,她就转身沿着大路一声不响继续走去。我站在原地望她,一会儿工夫就不见她的影子了。 

        回到甘泉别墅自己蜗居的那一间,我抓了一撮碎茶叶,用早上煮的开水泡了满满一杯,又拣出一个冷馒头,抹了老干妈。吃下去肚子很不受用,可是人倒觉得好些。我把稿纸从拎包里取出来,放在地板上,倚在墙上,对它们看。这些我梗着脖颈、忍着腰痛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笔迹,突然间看起来似乎格外扭曲与陌生……奇怪,以前我从没有意识到过…… 
        我走到窗前,望出去。窗外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带屋顶和烟囱,阴晦迷茫。几处亮着灯火的窗户,斜对面医院几幢较高的房屋,依稀耸立天空。在这一切之上,是冬季冷湿的空气,山中湖畔那种又阴又重的空气。谷地上方的山脊仿佛有风呼啸掠过,凄惨而神秘的呜咽掠过松林,像寒夜长河上的悲鸟,在掠过城市一片无休止的呻吟声之上沉浮。我不懂,我为什么从没有想到不用那么直白的文字语言去表述……我心想,我可以画下来这个冰寒彻骨却美得妖异的画面,只是去在乎天空那种铅灰的寒色就成。还有窑洼底下斜城上那些房屋的线条,在傍晚的当儿——如果、也应当我能把握到它们那种青山隐隐的神态。可是,自始至终,我脑子里面想的总是林荫道上碰见的那个女孩。will we be more than a memory,just for a moment of a distant stop,one day i’ll fly away,maybe I’ll go back to where I once came from……真是只怪歌儿,它的不成腔调使人愈加忘不了它——那种不成调简直就是歌的一部分。 
        我想起她最后转身走开时跟我说的话。可是人不能等别人长大。人都是一起长大,并肩一步一步地走,这个走的跟那个走的完全一样。他们做孩子时一起,到老也一起。他们一起离开,行至那有什么东西等待他们的地方去——是睡眠,还是天国,我也不清楚。 
        我打了个寒噤。窗口那爿尘积的灰色暖气片只剩一丝暖意了。我想我得跟老马提一嘴。可是我忽然感伤起来,像有人刚告诉过我一个古老的凄凉故事一样。那天夜里,我休想再工作。为了维持我的勇气,我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