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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

September 29th, 2019

  人有时候非得相信他不能了解的东西不可。这是科学家的方法,也是宗教的方法:他们面对着一个显然无尽无限的宇宙,虽不能真正想象到有这样的东西,可仍旧接受它。因为,我们脑子里没有无限的印象;在我们思想最远的边际,总有一处可以划分出来,算是它的尽头。可是,假如并没有尽头呢?或者说,假如到了尽头,我们又回到开始来呢?
  两星期后,明明回来时,我发觉她比前几次碰见时高多了。她穿了一身制服,应该就是兼顾了修道院与医护学院风格年轻女学生穿的那种——海军式上褂,裙子差不多拖到脚踝。她乒乒乓乓走上楼,把帽子扔到床上。“莫亦,”她喊,“多好玩儿。”
  有这么一会儿我完全呆住了,因为即使我预先指望她会变到什么地步,也绝没有想到她会变成这样。她简直和我上次看见的她合不上。真的,我再也找不出她有什么地方还像个孩子。不但如此,她已俨然具有丰满少女的影子了。我心想……我得赶快把我的画像画好,不要赶不及……
  我忍不住说:“你长高了,明明。还有这些衣服……”
  她低头看着自己,难为情地笑起来。“我知道。”她说,“难看不难看?学院里指定要我们穿这些。”
  话忽然打断,她诧异地望着我。“噢,”她叫,“当然……你还不知道……”
  “我现在在但福德了,和姜丽红一块儿。我姑姑送我去的。”
  “我也猜到是这样。”我答,“你知道——我一直等着你呢。我们就动手吧。”
  她坐上椅子,我拿出自己的一件旧黑大衣罩在她海军式上褂上。“我可以改天画这些衣服。”我对她说,“画的时候可以用不着你。”
  她笔直坐在椅子上,噘着嘴说:“那么,你高兴不高兴见到我呢?”
  这次她坐在这里和上次不同,难画得多。简直坐不住,而且兴高采烈,隔几分钟就要停一下,说说话,走动走动。她尽谈着学校生活,完全沉醉在友情和学院中那些日常琐事里:哪些人来,哪些人走了——看见自己有了许多朋友,有了秘密,对自己生平第一次成为一个小社会的一份子,感到快活。她要跟我谈她们合唱的曲子。谈她们每天上花房去散步。花房那边,女孩子们准许向附近的一个阿姨买水果吃。谈她们相互之间赠送的花束,她们叫它“daylily”,谈整个学院,在不算太高的南山上,俯视那片明亮的湖。当然,还有姜丽红,她跟她同房间。她知道她的秘密,姜丽红跟她换制服穿,换袜子穿。姜丽红梳妆台上有一张照片——可是只在没有人会进来时放上——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不长,没有胡子,下面印了几个字:陆大富。
  是的,明明变了。我甚至看出她丰腴了一点。大体上,我感到变得更好看。我让她讲下去,讲下去,耳朵勉强在听,手指在画布上一点一点地驰骋,能够跟着我的眼睛跑多快就多快。而我的眼睛则在搜索那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不但搜索现在已在这里的,而且搜索那从前有过的,和将来有一天会有的。我觉得我真在赶着时间。当我的画在笔下像花一样开放时,当我每次站开两步,看见它逐渐生动、逐渐美丽起来时,自己就像被一阵欢乐的浪潮卷走一样。
  中午时,我们停下吃一点午饭。依我,可真不想吃饭,就这样画下去,不过明明可受不了这个。她原来一直就打算在我的小气灶上替我烧午饭。她在学校里还上烹饪课呢。不幸的是,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画室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烧。
  “我有点鸡胸肉,”我说,“一点豆瓣酱、纤维饼干和牛奶。真对不起,明明。你明白,我不知道你要来。”
  她快乐地笑着。“反正,我只能做这点菜。”她说,“我能烧只鸡蛋,可是没有关系,我来烧这鸡肉吧。”
  她当真起油锅把豆瓣酱烧化了,不过有点焦,那股焦味使我很担心会把老马引上楼来。酱料化开后,她就将整块鸡胸肉倒了进去……最后成品简直吃不动,而且越吃越像橡皮。我吃了几小块,过了一会儿,她也吃开始吃鸡肉了。“这多好玩,是不是?”她说。
  当然,对于她,是的。因为明明有我,就如姜丽红有陆大富一样——这是她自己兴奋的秘密,或者高兴时偷偷告诉人,或者紧紧包藏在心里,一点不让人侵害。每个人在这样年纪时,都有个秘密。一个特别的秘密,一个私人的秘密——因为天地间任何事物都是那唯一伟大秘密的一部分,年轻的心相互私诉的也就是这个。新景色——新声音——新意义——新的欢乐和恐惧——把她儿时原是清一色的心变做万花筒,里面装些晶莹的碎片,每转动一下,碎片就形成更新颖更荡人心弦的图案……姜丽红,学院湖泊,合唱曲和花……最后还有我——全是她的,她私人的秘密。除非她说出来,没有人能知道。
  “那些女孩子总向我问起你的事。”她供出来。“可是我一点都不肯告诉她们,只告诉她们……”她想了想,“你人很漂亮……”她数起手指来。
  “明明,”我说,“你别胡闹。”
  “还有你是个大画家。还有你差不多要饿死了……”
  她难为情地向我一笑,“她们最爱这个,”她说,“认为很浪漫。”
  “老天!”我说。
  “真的这样,”她偏要说,“而且她们觉得我这样来看你,也浪漫。”
  她话语里还充满笑声,可面颊上红起来,头低下去。
  “也许是的,”我答,声音有点硬,“可是我们得动手了,你这杯牛奶不喝的话,我们就来吧。”
  她眼睛茫然地看我一下。“你不是生气吧,是不是?莫亦。”她嗫嚅着,“我不过说着玩的。”
  “当然没有生气,”我说,声音稍微粗了一点,人站起来,“我们来画像吧——好不好?”
  她带着拘谨的神情坐上位子,可是没法使自己静多久。“莫亦,”她说。
  “嗯?”
  “我并没有真说你漂亮。”
  可是这话并不怎样使我觉得好受。
  “我希望能有点好看的衣服穿。”她停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一件星期天穿的镶花的衣服。但我们日常完全要穿统一的制服。上一次,姜丽红上课时没穿。她大清早回来,匆匆忙忙来不及换,后来整整一个礼拜不许她说话。”
  她见我对这点报道不搭腔,又继续讲到别的上面去。“我喜欢有些功课。”她说,“我喜欢科学和数学一类的东西。可是我不喜欢历史,历史使我觉得太难受了。”
  “我想,我大约有个怪心眼儿。”
  我正把一支画笔含在嘴里,同时拿另一支在画,只咕噜一声算回答。
  “你也有个怪心眼儿。”她说。
  “也许我是的。”我心不在焉跟着她说,“也许我是的。把你的头稍微偏右一点——”
  “莫亦,”她接着用一种古怪而喘息的声音说,“你可觉得,有时候人能够知道前面的事——我的意思是,知道他们将来会碰到的事?”
  可是我在画着画,心里只想着手里的东西——要不然,就会停下来,并且想想——也许这问题太烦神,没法子回答。可是在当时,我只有一只耳朵听,所以不假思索就回答。
  “胡闹。”我说。
  明明停了一会儿,后来慢慢说道:“我可不知道。我不敢这样肯定。你可知道,有时候你为某些事难受——为一些没有发生的事难过。也许那些就是要发生的。也许我们知道,不过自己不肯承认罢了。莫亦,为什么不能——假如你能预先知道的话——为那将要到来的事难受?这不过因为你不知道它要来,你就叫它作烦恼,或者别的什么。”
  我听见了,可是我没有真正注意到。“你的话听起来倒像白皇后呢。”我说。
  “白皇后?”
  “爱丽丝故事里的那个,”我对她讲,“她先叫嚷起来,后来才刺破自己的手。”
  “噢,”明明小声小气地说。尽管我心神贯注在画上,别的简直不在意,也觉得这话使她太难堪了。
  “好吧,”她说,“我不再说话好了。”
  余下的时间她都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一点不笑,重又恢复原来的样儿,又遥远,又像在做梦。可是我太忙了,也没想到解释。而且,这样画起来倒好。等到光线不够时,我放下笔,深深呼口气。
  “我觉得我做到了,明明。”我说。
  没有回答。她样子像半醒半睡。我轻轻走到外廊洗手间去,爽爽神。我不知道我走开有一分钟没有。可是回来时,明明已经走了。
  她在床上留下一张纸条给我。
  “亲爱的莫亦,”纸条上面说,“有一天我还会回来,可不在最近。大约在春天。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