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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一

October 1st, 2019

  就在我打电话到她学校去之前,我已经知道是怎样的回答了——“对不起,这儿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我没有请他们去查查名册,明知道查了之后,回答仍是一样。
  就是如此。
  我得努力来叙述这以后几个星期里我的心情。我知道这使我不得不信的事是荒乎其唐的,可是我相信。同时,我又怕。而我所怕的不是具体的东西,我连自己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更糟。因为人们无论醒着,或是睡着,最害怕的就是那不可知的东西。
  我不知道哪一样最难受——是怕的感觉,还是明明离开后,冲到我身边来的那种突然的孤独。她已经走到比远海更辽远的地方去了。世界上甚至没有一个地方我能够找到她。
  这使我觉得周围的世界古怪得空虚——沉寂,而且空虚,就像小提琴没有拉曲子时的木头壳子一样。只要有一个音就会使它完全活起来。一个音就会使它成为乐器。可是这一个音不来,没有人碰它。它始终是只空壳子。
  起初,我只沉浸在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里,同时,又被这件事弄得神魂颠倒,我一直没有想到问问我自己,为什么太阳升起来时,总是另外一天,而不是过去的一个日子,或者想想,我做的事究竟有多少真是自己做的。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对自己的愚昧、自己的无知,不大觉得感激。我们以为只有一条路,一个方向——向前。我们接受这个,往前赶。我们想到神明,想到宇宙的神秘,可是我们并不时常想起它,而且并不真正相信这是神秘。不相信这种事即使解释给我们听,也还是我们不懂得的。也许这是因为,说来说去,我们并不真正相信有神明。在我们心里,我们总深信这是我们的世界,不是他的。
  我们真蠢啊!不过我们生来就蠢——就无知,就愚昧。也靠这一点愚昧,使我们在这世界上活下去,舒舒服服地在神秘中活下去。既不知道,又猜不出,我们就不必多费脑筋去想。我们无知,所以每天早上醒来,会感到又是一天,又是崭新的一天,是一大串日子里的另一天。我们愚昧,所以每做一件事都像刚做的一样,都像是自己运用意志的结果。要不是这样愚昧,我们早已死在恐惧之中,冻实了,瘫痪了。否则的话,就会像那些获知神明真名实姓的老圣徒一样,被人所不能接受的启示烧得像火焰。
  我又工作起来。我站在画架前,总算恢复了一点心情的宁静。我发觉我的缆还是系在地球上。而且,不管神明是什么主意,我只要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努力。渐渐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那种恐惧的疑云,在我心里全烧尽,剩下的只是清醒、感激——还有孤独。
  这种孤独之感在我而言既没有料到,又不习惯。我没有把我画好的像立刻送到余博那里去,也是这个缘故。我所有的明明就是这一点点,我全靠这一点点来提醒自己,她的确在那儿,在这世界上。因此,我没法使自己舍去它。我发现我一直在等她回来。我的某些性格一向很健全,很知足,现在忽然不对了,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老马有一天发现我对我的画说话。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也许是以前对真正的明明说过的一些话。他轻轻走到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掸尘,伸着脖子望,“好啊,”他说,“好啊。”
  我吓了一跳,而且很不痛快。我走开去,装作并不在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这完全是弄错了,好像这样毫不足怪。可是这骗不了老马。“你提过的那个来找你的女孩子,”他说,声音里充满恶意,“是你的情人。”
  我对他涌起一阵怒火。“你是个蠢货!”我骂。我想打他,想把他推出屋子。可是他一点不示弱,我怎样看他,他怎样看我。“蠢货不是我。”他狠狠地说。
  他走到门口,傲气十足。“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时离开这里,”他说,“自有别人要这个地方。”
  临出去,他又加上一句——“你不是个规矩人。”
  我想追上去,告诉他我预备就走,立刻就走……可是才赶上两步,就茫然站住。我想起我不能走。这是明明的屋子:她在这里坐过,我们在这里一同吃过午饭,这是她喜欢回来的地方——我怎么能离开?这里充满了她的回忆。
  何况,假如我搬了家,她又怎么再找到我呢?
  我把门轻轻关上,慢慢回到屋子里。我只好住下去。只好对老马说,刚才的话我很抱歉。这使我觉得嘴里味道很苦。我把明明的像转过去,对着墙,打算暂时不想到她身上去。
  可是仍然一样,除了她,我简直什么都不想。那时是三月初。直到四月初,才又碰见她。至少现在知道那时碰见的是她。虽然当时不敢肯定。那只是一会儿工夫,连和她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那天我在如琴别墅里。当天已经有许多人来这看过画,人真不少。那时,我已经回到别墅后面余博的小写字间里,找慕老师谈话。他已经卖掉那张花卉,而且赚了钱,因此看见我时又亲热又得意。
  “莫亦,”他和我寒喧之后说,“你告诉我,画家是怎么生的?一个人肯一世饿着肚子,裤子上是洞,脚趾头露在鞋子外面到处跑,然而甘心情愿地只想在一块画布上涂上一点儿颜料。哪个是疯子呢——是他,还是我们?你上次拿我们的两千五百块钱块钱怎么用的?”
  “我花掉了。”我说。
  “当然,”他附和我说,“我不会想到你拿去买股票。不过,为什么不买套新衣服,或一双皮鞋呢?”
  我低下头看看我一双又歪又破的皮鞋,耸耸肩膀。我不懂这关他什么事。“噢,”我说,“把它擦一下,想来就好看了。那要看我会不会想到擦它。”
  “这双鞋子还有底吗?”他问。
  我对他苦笑,可是两只脚仍旧牢牢站在地上,因为我知道,他这人可能把我的一只脚拎起来,就像铁匠钉马蹄铁那样。“我没有想到你会关心到这上面去。”我咕哝着。
  “不要瞎扯。”他说。可是脖子慢慢红起来,一直红到那线条干净有力的下颏。
  “好吧,”我说,觉得有点傻,“下次价钱里给我添双皮鞋。”
  他骂得像个开卡车的一样。我出去找余博仕了。
  起先我没有看见他。他那时正站在门口送一位主顾走,别墅里人这时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几个还立在一隅。要不然的话,一间大屋子简直是空荡荡的没有人。不知是谁的的几张画挂在靠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我向那些画走去。
  屋里光线和其他画廊一样,很暗淡。墙上的画好像有它们本身的光彩,映出太阳和海洋,早晨的天空和中午的大地。这一来,屋子里显得更加阴暗模糊了。我听见身后好像是慕小华老师从写字间里出来,微微转身一看,却没有人。再回过身来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停止跳动一样。
  垂在僻静处的几张画背面,有一个人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海军式上褂,裙子拖到脚踝,紧站在那张“观云亭”对面。从屋子这边黯淡的光线里望过去,只能看见这么多。她的手蒙着脸。我觉得她在啜泣。
  “明明。”我说。也许只是自以为说了一句。我想走过去,到她跟前去,可是腿像铅一样重。仅仅把一条腿挪前一点,心里感到一阵迟缓沉重的起伏,人不住断断续续地透气,像在大风里那样。
  她抬起头来。有这么一刹那,我瞥见她的脸,被眼泪洗得又湿又亮,接着——就不见了。就这样简单,也许出去时走的是门——我可不清楚,余博仕那时恰巧回来,往旁边斜一下身子,就像让人过去一样。也许就是明明。
  他笑着向我这边走过来。可是看见我的脸时,他的神色变了,“老天,莫亦,”他喊,“是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多难看。”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人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门,走过他面前时,一句话不说。他站在后面茫然望着我,摸不着头脑。
  街上只是些普通的过客,我并没有指望会有什么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