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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二

October 3rd, 2019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不到四月底,风雨就吹尽。有一天,公园里青草发出清香,林荫道下面,草地里一只知更鸟叫了。从那天起,天另是一种青,云也另是一种白,白里带黄。春天真正的颜色是黄,不是绿。新生的草、云、有薄雾和日光的空气,像一片片鸟羽挂在树上的胶粘的花蕾,这一切都带着黄色,以及太阳、泥土与水的影子。绿是夏天的颜色,蓝是秋天的。
  城市从冬天的梦里苏醒过来,高楼的屋顶像溶解在空气里,风从南方吹来,吹过星子,把泥土的气息带来,闻上去很香。人走得慢了一点,带着温和气息,寒冷还没有钻出他们的骨髓,都就着太阳取暖。日子长了一点,影子也不那样深了,夜晚差不多在不知不觉中来到。黄昏很长,暮色幽静,夜晚的声音恬静愉快。夏天就在前面,人人向往的夏天。它来了,它已经在望了,它已经走在途中了,带来花和远方海水。
  夏天是最难孤独的时候。那时地面又温暖、又娇艳,人可以到处跑。而且在远方总有一处可以使两个人觉得幸福,只要能够在一起。人就在春天梦想到这些地方。人想到快要来到的夏天,就想到那心坎上的人儿。
  现在,在公园里,我开始看见有人一起散步,慢吞吞地,臂挽着臂不像冬天那样赶路,而是悠闲自在地你谈我说,偶尔停步笑看那些孩子,或是同观湖上的水鸟。夏天来时,他们还会在一起,现在他们可以浏览一下春光。但是我心里想的可不同。我没法知道几时能见到明明。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愈来愈思念她了。
  距离有这一点好,不管它有多远,人总能去。它在那边,在星子那边——人可以坐车子去——它在北边,在松林子里,或者东边靠鄱阳湖的地方。它不可能是昨天,或是明天。那是另一种距离,更残忍的距离。你没法去得了。
  可是,虽然我思念她,虽然我不能找到她那里,我并不完全不和她在一起,我发现我的记忆变得清楚了。或者说,记忆开始作弄起我来,这并不是说,我开始生活在过去中,而是过去逐渐具有眼前的清晰和真实,而且侵入我清醒的思想里。在另一方面,眼前反而变得有点模糊,开始躲避我起来……多少事都使我想起她。到后来,我会被记忆突然攫住,使我几乎觉得,记得的东西反让眼前的东西更加真实。
  那年春天,别人梦想将来,想到夏天,我则梦想着过去。看见的,听见的,闻到的,一切都能帮我回去——东西烧焦的气味,木头——也许是一把铲子吧?——在人行道上刮擦的声音。合面街那个方向一辆旧卡车轰轰地回响。晚上,孩子尖锐凄惨的声音从窗子里飘进来,使我想起另一个夜晚。在雾中,公园里,一个孩子跟着我沿那空凳子的长道走去,一只脚跳跳蹦蹦,纵过那些粉笔印子……“你知道我最喜欢玩的是什么游戏?是一个愿望的游戏。”或者,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靠湖边,湖上有船懒懒飘荡。我会发觉自己突然呆立不动,眼前蔚蓝跳荡的湖水不见了,只看见一片清白明亮的冰,和溜冰的人。觉得冷风又拂着我的面颊,明明的胳膊又挽在我手臂里,那样坚实而轻盈……或者,下午回家的时候,我赶上楼时心扑扑地跳,觉得她也许来了——脑子里非常亲切地记得她第一次来看我的情景,穿那件小丝绒衣服,套着手筒。“我想也许你要我来,莫亦。”她那时说。
  在那些早春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就是这样——也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不快乐;梦想着,等待着。我并没有什么奢望,也不希望太过——我只想再见到她,再一次和她在一起。我竭力不想到夏天上去,甚至将来也一点不去想它。我怎么能够想呢?我已经把过去交给她了,同样,我也把将来交给她了。为什么我们会碰到,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可不懂得。就是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得。我只知道我们天生要在一起,她的生命丝丝缕缕和我的丝丝缕缕交织在一起,连时间和世界都不能完全分开我们。当时不能,永远不能。
  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男人女人里面,其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觉得他属于她,她也属于他呢?是什么缘故?是不是只是机会和遇合所致?只是因为他们同时一起活在世界上?是不是只是由于喉部的一弯,下颏的一根线条,眼睛的神气,谈话的风度?还是由于一些更深刻,更奇特,超出遇合、机会、命运之外的东西呢?会不会在这世界的别的时代里,还有别人会被我们爱上,而且也爱上我们呢?会不会,在所有活过的人里面——在那无穷无尽的一代代人里面,从世界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其中有一个非爱我们不可、不然就死的人,会不会有呢?而反过来,我们也非爱她不可,非一生一世追求她——不顾一切,而且病恹恹一直到死,会不会呢?
  到五月,我的钱花光了。因此只好把画像带到余博仕那里去。我真舍不得,可是没法子。我要钱付房租,还要买点颜料画布。吃饭还是到玖居不舍餐厅去,虽然那边工作早已做完。餐厅里那张野餐画好像很讨顾客欢喜,所以丁圆并不在乎我每天吃她一顿简餐,只要吃得不太多就行。事实上,她正打算来一个封面有插图的华丽菜单,可能是餐厅的门面,她自己站在门口。王仕华要我把他的民宿也画在上面。我无所谓,那些艺术家画来画去也都为的吃饭。
  老王闲着,陪我把画送去,跟我一起进去,怕我上人家的当。我们一起把画抬进画铺,在铺后写字间里的桌子上竖起来。于是我们站开,让余博仕看。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起先我以为他对这幅画失望,心沉了下去。可是后来看出,他的确很受感动。脸色有点白,眼睛睁得很大,又眯起来。手指不停地敲着另一只手心。“嗯,”他说,“嗯……对啦!”
  我也觉得兴奋起来。到目前为止,我就不知道自己曾否用批评者的眼光看过这幅画。在我的屋子里,它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画笔在我手指间动着……而且,这是明明,是我仅剩下的明明……可是,在这里,在画铺里,用余博仕的眼光看它,我才明白我画的是什么。这使我觉得骄傲,同时又觉得谦卑。
  过了一会儿,慕小华老师进来,和我们一起看画。他整整有一分钟没有说话,然后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嗯,莫亦。”他用一种极其温和的声气说,“是这样,对的。”
  余博仕清了一下嗓子。“是的,”他说,“是这样。我的意思就是这样。这个……这个……”他好像没法说下去,倒是老王给他接上。
  “他是个宝,帅哥。”他说,“我一点不怪你。”
  接着他转向慕老师,用大大方方的口气说:“多照顾他一点,老法师,看在他是我的朋友份上。”
  “我会记住的。”慕老师说。
  他和余博仕出去商量。老王挨到我身边,拿肘部捣我一下,“我看他们喜欢这画呢,帅哥。”他低声说。
  “是的,”我说,“我看是喜欢。”
  “那么,不要跟他们太好说话。”他说,“一开口就讨五千。”
  “五千,要加倍呢。”我说。
  老王嘴都合不拢了。“不,”他嗫着声说,“你来好了。我可不信。”
  余博仕和慕老师一起回来,正正经经的样子。余博仕立刻生意经起来。“莫先生。”他开口说。
  “干嘛这样客气?”慕老师说,“他是自己人。”
  “好的,那么——莫亦,”余博仕说,咽着唾沫,“我心里的话不想瞒你,你真使我意想不到。我非常感动,这张画……嗯……我不欢喜用名画这个字,可是一样……”
  “你说呢,余博仕士。”慕老师说。
  “对啦,”余博仕赶忙说,“的确。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打算买。不,”他看见我脸色沉下来,举起手来阻止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原因是,我确实不知道它值多少。”
  “那么,”我说,“你看它值多少钱?”
  “那要看,”他答,“谁来买。目前私人收藏家的市面不顶好不容易,可是假如美术馆要的话……”
  “怎么?”我说。
  “也许可以卖十来万吧。”他说。
  我听见老王在身边咽一口唾沫。“我打算这样,”余博仕接下去说,“我打算这样——画寄在我们这里,我们尽力替你卖。先预支一点……”他不安地清一下嗓子——“先预支一点,我们可以先付你两万块。”
  “余博仕仕!”慕老师狠狠地说。
  “三万块。”余博仕改口,怪难受地。
  这时老王开口了。“拿着,帅哥,”他粗声粗气地说,捣我一下。
  我坐他的车子回去,倚在靠垫上,得意地看看我的山林城镇,它好像欣然回看我。坐在车厢后排,可以望见老王的后脑勺。我还是感觉奇怪。老王一句话不说,也觉得奇怪。他的沉默很不自然。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送我回家。当我想要谢谢他帮忙时,他眼睛避开。“别放在心上。”他说,“这不算什么。”
  他两只手从方向盘上拿起来,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看,好像它们什么地方使他失望似的。后来又放下去。
  “我没法帮你的忙,帅哥,”他说,“这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