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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三

October 9th, 2019

  第二天清早,在春天明媚的日光里,明明回来了。我听见她在楼下的声音。仅仅来得及披上衣服,她已经走上楼,到了门口。手里提了一只小皮箱,在进门的地方放下,就一溜烟跑到我面前,吻了我。
  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我们两个人伸直胳膊手拉着手,对看,对笑,一句话不说,我们怎么能说得出话呢……整个明媚芬芳的春晨都随她进来了。
  她长大了一点——我一眼就看出:现在是个年轻女子了,穿着旅行装束,还戴手套。她在喘气,但只是因跑上楼梯,或是太快乐的缘故。两只褐色的眼珠不住地打量我的脸,毫不回避。我深深舒口气。“明明,”我说,“我真想你。”
   “我知道,”她答,“我也想你,这对我来说还要久一点。”她忽然庄重地把手从我手里挣开。“我不上学了。”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看得出。”
  她缓缓转着身子,满心欢喜地顾盼屋里四周。“我一直梦想着这儿,莫亦,”她说,“我没法子告诉你。多少晚上,我醒在床上,想着这间屋子……”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吗?”她温和地回答,“不,我不太相信。”
  她站在那里,向四周看,慢慢褪下手套。我也向四周看看,心里真巴望屋子里能稍为整洁一点。我走过去把床单拉拉平,可是她拦着我。“不,”她说,“不要碰它。你可记得,有一次我多么想替你打扫屋子,那时我还小呢?你让我现在来。并且告诉我咖啡在哪儿——可怜的莫亦——我真打扰了你。你先去穿衣服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吃早饭,我再告诉你前前后后的事。”
  “不过明明,”我说,“假如我们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我们有整整一天,”她喘息着说,“还要多点。”
  我出门到盥洗间去,让明明打扫。反正是她自己要的,我好像看见老马站在下面楼梯口,可是我不理会。我太快乐了——天气也太好了——有整整一天,还要多点。这是怎么讲——还要多点?我刮胡子时,割破了两处。
  明明已经学会怎样铺床和煮咖啡了。我回到屋里,简直认不出是我的屋子:画桌上铺了一块干净毛巾——两只杯子,一只把手坏了,和咖啡壶一起放在桌上,还有一块奶油甜点,是我搁在窗台上的。此外还有几片面包,被她用叉子在煤气灶上烤过了。空气中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们手拉手一同坐下来吃早饭。
  我告诉她那张画像的事,她的手指紧紧抓着我。“噢,这太美了,”她叫,“真是妙极了,莫亦,你开心不开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想着一件事。“莫亦,”她终于说出来,“我们来做件特别的事,好不好?来庆祝一下!我实在没有多久跟你在一起。你知道,家里要我出国——从台湾,再到奥地利去——进一所音乐学校——要两年呢。”
  “明明。”我喊出来。
   “我知道,”她赶快说,“我不想去,可是我觉得不能不去,而且反正——不会怎样久。这以后……”
   “以后怎样?”我问。
  “我要赶呢,”她诚恳地说,“这样,有一天我就跟你一样大了。”
  “我二十八岁,明明。”我正经地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这个。”她答,“那时候……我也会这样大了。”
  “可不是在你从奥地利回来的时候。”我说。
  “不,”她承认,“这以后,还有一大段日子呢。”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过,我可得赶快,”她说,“非得这样不可。”
  有一会儿,她好像浸在沉思里,低着头,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后来唤醒自己,身子坐直,向我嫣然一笑,“我们去野餐一次,莫亦,”她说,“去植物园找个地方——玩这么一整天——这类事情我们还没有做过呢。” 
  从未做过这类事情!好像我们从前做过多少事情似的。可是不用她央求我。因这样和暖的春天,到植物园去玩一个整天,两个人在一起……“对啦,”我说,“对啦,我们就这样办。”她简直等不及我把咖啡喝完,两人急匆匆下楼,手挽着手到了正街上,明媚的晨光像一大捧鲜花洒到我们身上来。
  街上转角,正遇着老王一个人坐在车子里。他看见我和明明,就除下帽子,像被吓唬住了,我敢说,他一直就没有当作她是真的,或是打算见到她本人。我走到车子前,打开门。“老王,”我说,“我们要去野餐。到植物园去玩这么一天——在那里一个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我想麻烦你载我们去。这要多少钱?”
  他把帽子放在手里盘动,勉强想笑,好像使劲在咽唾沫。“你听我说呢,帅哥,”他说,“你听我说……”
   “钱多少没有关系。”我说着,就把明明扶上车。
  有钱算什么,假如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老王有一两次回头望,像是要弄弄清楚,究竟我们真的坐在后面没有。“原来真有这回事,”他说,口气不大像是跟我说,倒像在自言自语,而且有点害怕。“那……你要到哪儿去呢,帅哥?”
  我挥手叫他开车。“先到植物园,然后随便哪儿有青草的地方,”我说,“随便哪儿。”
  我们到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但那儿又绿又美。好像是在汉阳峰下——也许是太乙村附近。路上走了一个钟点才到,我们把车子丢在路旁,爬过一条短篱,跑过茶园,茶园里有条大狗,狗并不理会我们。我们爬上小山,走进树荫中。明明脸色红红的,喘息着,尽情地笑。她和我在前面跑,老王在后面跟来。
  中午时我们在草地边上找到一处温暖的矮石垣,坐在太阳里,就在一片小树林附近。蒲公英在草丛中开着黄花,空气像蜜一样甜。我们带了些三明治来——明明的是青菜面包,我和老王的是烤肠。我们吃三明治,喝罐装啤酒。明明还是初次尝到啤酒,她不喜欢,说味道很苦。
  我不大说话,被太阳晒得有点困,心里不住盘算要是陈磊也在这里就好了,假如有一天我们能够都在一起,多么有意思。
  明明靠着我坐在石垣上,发际插着一朵蒲公英,发出青草香。天空的颜色像知更鸟的蛋一样青,林子里听见鸟在叫。我好开心啊——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以后也没有这样开心过。
  老王吃过午饭,丢下我们,回到车子上去睡午觉。后来明明也变得没有话了,靠在我身上,心安意稳地做着梦。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动,喘喘地透一口长气。“你在想什么,明明?”我问。
  她缓缓地温和地回答我:“莫亦,我在想世界多美啊!而且永远这样美下去——不管我们怎样。年年春天来,到我们这儿,到埃及,太阳从同一个青青的娇美的天空沉下去。鸟儿唱着……为我们,为昨天……或者为明天。世界就是为美而存在的。莫亦——不管我们是现在活着,还是多年前活过。”
  “昨天,”我说,“可是几时是明天,明明?”
   “这有什么关系?”她问我。“它总在那儿,从前——这也是明天。”
  “答应我永远记着这句话。”
  我轻声地提她:

        will we be more than a memory
  just fragments of a distant stop
  one day I’ll fly away
  maybe I’ll go back to where I once came from

  她惊奇地叫了一声,接下去:                       

  who knows what tomorrow brings
  like butterflies in spring
  who rest for a moment
  before they fly into the eternity

   “我觉得他们知道,莫亦。”她说。
  于是她信任而天真地,仰起嘴唇迎我。
  后来,我们漫步入林,走在绿荫中。枝影纷披,苔蕨遍地。我们寻到一处清溪,紫罗兰在叶丛中盛开。明明停下来摘了些,扎成一个小花束带回去。“算纪念今天。”她说。
  太阳斜西了,阴影在四周围散开。身上渐有凉意,我们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