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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四

October 16th, 2019

  我整整幸福了一天,我将永远忘记不了它。连这一天不快的结尾也改变不了它在我记忆中的一切。因为我和明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不如意的事只是外来的。情人或朋友能这样说的还不多。因为朋友和情人很快就互相中伤,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快。那个把心儿向世界摊开的,只是自寻苦恼。
  我敢说,我们并没有谈起明明在哪里宿夜的问题。她早晨就要上船(我记得她告诉我出发前要先去都昌祭拜辞别父母——听见她重新提起这些多年前的事情,真古怪)。而我们两人始终觉得,在开船之前总得在一起。
  我们在玖居不舍餐厅吃晚饭,挑了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因为从这里她可以看见我的壁画。后来我们一同在幽静的暮色中走回去。晚上很凉爽,空气平静。西方暗绿的天空,太白星像一盏灯照在城市上空。
  现在我能聊以自慰的就是这一幕幕情景,这些回忆。她说过,年年春天来,而明天是永存的。到最后再没有明天时,我就回想昨天。而昨天也是永在的。
  她告诉我,那天如琴别墅里开小画展,我以为我看见她的,她的确是在那儿,而且哭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说,“那是画的一座小山,就在北山公路的外侧——叫落星山,就是那张画。突然之间,我觉得认识它,而且觉得它是个凄凉的地方——自己就哭了,我想跑到你面前来,可是我不能,我非得回去不可。我曾经很难受,后来就忘了。”
  她的手搁在我手中,有点儿抖。“你问起我来真难受。”她说,“我不愿意想起这回事。”
  我翻过她的手,轻轻拍着。“那是座有趣的小山,明明。”我说,“一点儿都不凄凉。熟客常在那里玩,晚上山脚与湖滨相接处有足够的灯火蜿蜒蔓延。可遇不可求的飞瀑流云,人都赶去这处最好的观赏点。”
  她勉强地笑。“我知道我傻,”她说,“再也不要提它了。还是跟我讲讲萨尔茨堡吧——你在那里住过,是不是?它美不美?我的学校在萨尔茨堡——那可靠近你住的地方?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可看,有什么事可做的——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玩……”
  我们坐在床沿上,谈了好半天,我对她谈莫扎特故居,谈音乐学院,谈我最愿意去安静坐着听经常有教授单独指导学生清唱的大教堂,还有第一次被Espresso呛到的广场边的小咖啡店。她如饥似渴地听着,像亲眼看见自己未来的事情一样。“噢,莫亦,”她说,“真有这么好玩?”
  我们甚至计划到我们在一起时,做些什么事。我记得跟小米、夏露还有吴健一起夜里溜去学院所在旧城区的酒吧喝酒——跨过盐河上挂满了情人锁的巴克小桥,从城镇连接到广场……我答应她,带她去米拉贝尔花园,在天使阶梯散步,逛喷泉广场的二手饰品店;答应她在无梦的仲夏夜,带她穿过通往玫瑰山的阶梯,去看舞台剧《音乐之声》——就像东谷电影院几十年放映一部电影《庐山恋》一样,《音乐之声》也是萨尔茨堡经久不衰的演出剧目。“真好玩呢。”她说,“虽然我也没有听过看过《庐山恋》。”
  老马敲门时,天色已很晚。我恐怕一世也忘不了那种声音。有朝死神最后到来,敲我的门预告凶兆时,我想也就是这样。
  其实还没有开门,我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必定站在门口,阴森森的一个人,一声不响,手像平日一样抄在肚子上。“不成,”他会说,“不成。不能在我家里,不能在晚上,不能。朋友,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我出租房子,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我现在还是这样。”
  于是他就会伸出一个雪白而颤动的指头指着明明,突然喊:“滚出去!”
  这太使人想不到了,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像冻结了一样。也许这样倒好,否则的话,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明明从床边上站起来,缓缓地,像在梦里一样,把脸回过去,不让我看见她有多么难堪。她走到放帽子和大衣的椅子前去。
  “对不起,莫亦,”她嗫嚅着,“我没有想到……”
  “滚出去!”应该是老马在说。
  我终于说得出话了。“不要闹,”我向他喊,又向明明说:“别理他……别理他。”
  可是明明摇摇头。“不,”她说,“不——现在太迟了,话已经说出来,没有法子收回了。”
  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弯腰提起早晨放在门口的皮箱。老马应该还站在门外。她往外走时,眼睛也不抬一下,可是到了门口,转过身来向我望——双眼充满渴望、情意和信任,宛如一只手在我脸上抚摩。就因为见她这种神情,我没有追上去。
  “再见,莫亦。”她清晰地说,“有一天我还要回来——可不是这样子。再不会是这样子。那时我们非要能永远在一起不可。”
  老马应该是心满意足地跟着她下楼,我听见她的足声在楼梯上渐渐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