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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五

October 17th, 2019

  这件事后,我就搬出甘泉别墅。现在已是夏天快到,我决定到远东去,找陈磊谈谈。余博仕和慕老师像老朋友一样跟我握别。余博仕送我一张从前从武大收来的的二手小画架,可以折起来;慕小华老师送我一瓶白兰地——据他说,白兰地可以除雾汽。“我还要一张二尺半高四尺宽的花卉。”他说,“还要一张画教堂的,那种白色小教堂,有大钟楼的。再见,上帝保佑你。自己可不要在水里淹死。”
  “干吗我要在水里淹死?”我问。
   “不知道,”他说,“男人都是傻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拿我自己说,我就不放心海。连靠海五十里以内的地方我都不愿意去。”
  “你那么厉害,”我说,“海都降不住你,只能山把你藏着。”
  他看看我,一脸古怪相。“倒是厉害的人容易淹死。”说完话,他就转身走了。
  余博仕送我到门口,时常落在后面,要赶上两步,后来他在我背上拍一下。“再见,小伙子,”他说,“再见,我很荣幸你找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干点事业。这次休养是你挣来的,现在去享受吧。可是记住——不要画风景,把那些沙丘留给那类大师好了。”
  “我打算画那些打渔的人。”我说。
  “打渔的人?”他怀疑地附和我一句,“嗯……”
  “早上,起网的时候,”我说,“鱼在网里翻蹦。等我回来后,我就住到鄱阳湖边的都昌一阵子。”
  余博仕忧郁地望着我。“你听我说,”他讲,“世界上鱼多着呢。”
  他深深地叹口气,又说道:“可是没有多少女人。”
  老王送我上火车。“自己保重,帅哥,”他说,“别干那些我不肯干的傻事。”
  我口袋里还放着明明扎的紫罗兰,装在纸套里。现在已经枯了,可是还有香味。我的颜料、画布、画架扎在一起,衣服另外算一件行李。火车入夜开出,老王的汽车开到车站时,候车大厅看上去漆黑。我心里不住寻思,就在头一天明明还跟我坐在这部车子里呢。
  我知道还会碰见她,就这样告诉了老王。“当然,”他说,“当然。为什么不会?帅哥,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不能太聪明,因为人总会碰上一些自己意想不到的事,呶,你拿山上的的人说——当初他们觉得不可能定居山顶。可是李德立终究来了。为什么?这样他们才能够建成夏都。”
  “他们起先可没有想到这上去。”
  “他们用不着想到,”我毅然告诉老王。
  “我知道,”老王说,“你意思是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那么——人还要挣扎些什么呢呢?我倒要请教。”
  “我看,如果有神,他的意思也不是说得很清楚。”我说。
  “我可不清楚,”老王说,“我现在还在这里琢磨。我琢磨到的是这样一套:不管怎样,这总是好事。原因是,唯一糟糕的事就是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我掏出钱,预备付他车费,他推开。“别放在心上,”他说,“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么客套。”
  “再见,老王,”我说,“秋天见。”
  “一定,”他跟着说,“寄张明信片来。”
  我拿起行李箱,犹豫了一下。“你认为真有命运已经按部就班安排好了一切?”我半真半假地问。
  “我可不想拿这件事去打搅老天爷。”老王说。
  “可是为什么呢?”我叫。
  他摇摇头。“我不想知道。”他说。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长春,才过净月潭,闻到阳光里矮松和金雀花的暖香,往日夏天的悠闲就涌进脑子来。有人家院落门前,丁香花盛开,高纬度姗姗来迟的的雪梨野李放着花,一白如雪。青松岭不高却起伏的一带望去如一片绿浪。越山坡过去就是净月水库,宁静而明媚,比翠鸟的翅膀还要蓝。远在天边的是阴森而明晰的海参崴。
  等我转机到达海滨城市,陈磊已在等我。他在城市公园入口外侧有一间屋子,靠近金角湾码头,就带我到他那里去洗脸休息。我走到窗前,深深呼吸一口往日的空气,往日!我多么记得它啊。潮水带来的海草味和鱼腥气,港那边海鸥盘旋嘶鸣。下面沙地 上,有老头正在敲一只捕虾船的白壳子。那条三桅船,阿穆尔号,和许多渔行的船,都泊在港里,我望见大胡子捕金枪鱼的船,从玻璃港湾撒网处叱叱地渡着绿水而来,船头激起一些浪花。缓缓地,平静地,水天的颜色深了下来,夕阳过岭去了,斯高达岛的红灯、高尔多宾那半岛的白灯一起亮了起来。
  我们漫步向渔码头走去。路上经过五金店和汽车行,经过邮政局,和那长着大榆树的小方场。夏季游客还没有开始来,镇上很静。街上走的只是些本地人。面孔黝黑的渔夫在门口闲荡,操着自己半乡土半大舌头颤音的语言聊天。女人光着头,嘻嘻哈哈的,一对对在暮色中走过。我们中途折进一号食堂饭馆用晚餐,我叫了一碗照本地方法做的粥。我要听听这座城市琐屑细微的新闻……这些之后,当然轮到陈磊要我讲山上的事。等我告诉他,我已经彻底放弃写字而改行画画时,他发怒地挥着手。
  “可不能这样,莫亦,”他咆哮着,“千万不要太任性。这年纪还多行当,那整个儿都完了。”
  “的确,”我说,“就像丰子恺,或是李叔同那样。”
  “他们死了,”他答,“全过去了,完了。”
  “是吗?”我问,“我可不敢说。”
  “老天啊,”他诚恳地嚷着,“过去的是过了时的,怎么?”
  “可是还有苏东坡,”我说,“和王维。我们依然牢牢记得他们、要他们呢……磊哥,过去的并没有过了时,它就在我们四周。而这儿,在海参崴,人尤其应当感到——年去年来就像乌苏里湾潮水一样,而每天渔舟归来,网到的鱼也和从前网到的一样。”
  我隔着桌子向他微笑,“我也是最近才这么想的。”
  “那么,”他不乐意地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一个人不应该想得这样深,这对于快乐活着并不好。”
  这一来,我们又卷进往日的争辩中。一顿饭余下的时间,全是我故意往工作方向的话题引。“我说,”陈磊嚷道,扯着自己的胡子,“咱不聊这些烦鸡巴玩意儿行不行!行不行!”
  他拍着桌子,抓着胡子,吼得像头牡牛。现在他十分快活了,我问他啤酒配粥难道不觉得别扭,他鄙夷地看看我。“喝杯小酒怎么地!”他宣称,“千杯不醉,只醉月光!”
  “今天月头,”我说,“哪有月亮。”
  “千杯不醉,只醉灯光!”陈磊总有话说,“来,兄弟,击个掌!”
  “兄弟,”他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我就想赢一把……”
  陈磊总是这么一套。
  吃完饭,又回到街上。我们步行回家,他怀着希望对我说:“兄弟,你提过那个模特儿预备带不带到海滨来?”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答。“来的,”我说,“过些日子。”
  他沉吟地把头点一点。“好的,”他说,“也的确希望你不再是永远的独来独往。”
  我可乐了,在黑暗里暗笑。倒有点期待呢。
  可是这使我突然感觉孤独起来,心想:明明现在不知在哪里,现在不知做些什么事——她现在远方何处;我们这个蓝丝绒似的温柔的春晚在那里早该像阵风一样消逝了。她是否还有湖畔呢?湖面上已经是夜了,黑茫茫罩着一片地球的影子;可是明天的太阳已经在尼亚加拉瀑布升起,而昨天的太阳呢?是否还照在小树林附近草地边那道矮石垣上?太平洋上面这时还是今天,那片冲洗着夏威夷的漫漫蓝水上面还是中午呢。昨日——明朝——它们在哪里?
  明明要很久才能回到我这里来。她说过,非到能永远在一起时,决不回来。一个长长的夏天……赶快吧,我心里对她说。
  这种事,我知道根本没法向陈磊解释。我就没有打算说。
  我们在白色街灯中漫步回家。身边飘过从海湾那边吹来的潮湿的海洋气息,闻上去清新而带咸味,有时候会忽然充满符拉迪沃斯托克花园里的浓香。港里阿穆尔号的碇灯在黑暗中轻轻摇曳;斯高达岛灯塔的白光在海湾里闪烁;高尔多宾那半岛灯塔上的大白十字像车辐一样扫射着天空。头上群星宁静地燃着……是多少年前,这些金黄色光线才跃进介乎他们家园和我们家园之间的虚空?老远、老远了:比我们最远的昨天还远。
  海鸥在水上成群地憩息,沿着空荡渔船甲板上一排排睡着。在蓝色的黑暗中,沉寂而忘情。街上清清冷冷。我们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路随着我们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