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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六

October 18th, 2019

  可是我不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住过夏天。我在那张画上拿到的钱还剩二万多块,因此决定在星子租下一所小房子,就在鄱阳湖边上。屋子实在比茅棚好不了多少,就在神灵湖边缘。附近沿湖松林很密,屋子四周满地的松针,像一片棕色的地毯。人可以从松林里俯眺河流。我能听得见湾里无休止的水声,和与波涛声依稀仿佛的带着松树味的风。空气里充满泥土香和太阳味,东风雨,以及屋后玉京山卷起来的又疾又冷的西北风都吹不过来。这地方正迎着东南风,或者带有烟气的西南风。这太好了:南来的风总带来好天气,温暖而柔和。
  神灵湖在枯水时不过是芦苇中的一湾细流,可是夏秋丰水期,连两旁沼地都会浸没,使人遐想起当年湾口沙滩还没有淤积时的那种光景——一条深阔的水,能容上百只捕鱼船之多并航至系缆处;可这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今日这条河湾进进出出都只是条小水道,直通湖深处,当中迂回走过峡湾和开阔水域之间的湾地。离湖湾发源处不过百米光景,那些矮沙丘就开始了。沙丘过尽,是沙滩和湖。从鄱阳湖那边到湖湾这边没有多少路程。湖湾的尽头很窄,大桥底下还不到几十米宽。
  矮房子都挤在低洼的地方,这样可以躲避冬天猛烈的西北风。草木有松、槲、刺槐、白杨、榆、熊莓、金雀花、鹿蹄草、野李、樱桃之属。一切都是小小的;小溪小谷,远远望去,却具峦壑之胜。两座老教堂的钟楼和一所集会厅高出一般建筑物,在绝顶耸起,宁静而妩媚地俯视神灵湖这一片谷地。
  当初那些人家至今还住在这个湖湾边的村里:老罗家,老陈家,老桂家,老张家,老邓家——都是些胡湾两岸村里的老姓氏、老家族……这儿是他们的乡土,他们的家园,这儿是属于他们的。他们都是些安静、和善和勤劳的人。
  我也着手工作起来。可是有这么一个星期,湾上的颜色把我所有的感觉全搅昏了——浅沙黄、嫩绿、水天的淡蓝,在远处凝成薄薄的紫色。北上的飞鸟中途憩足游玩。草地上知更鸟四处觅食。金翅雀象鲦鱼一样在树丛中穿进穿出。一对黄鹂在我屋后榆树上搭了一个巢。
  六月里金雀花黄了,原野上熊莓花开得粉白淡红。草中鹌鹑相互唱和。我下河去游泳。河水又急又沁人,水浅处绿壳小蟹看见我来,纷纷逃避。有些孩子早已在那里,蹲在拖上岸来的一只旧船壳里玩耍。其中一个孩子头发黄得象草,在扮演海盗。他的部下正准备厮杀。那是一支橡皮头手枪,和他的妹妹。可是找不到一个敌人。
  一夏天孩子们都在湖滨玩耍。他们又快乐,又和气。每当浪头从沙上卷过来时,小一些的就背转身机灵地溜开。等到水浪镶上一道白沫,退回去时,他们又赶着跑,神气俨然在追逐浪潮。可是第二道浪打来时,他们照样又溜,尖着嗓子叫,带着新的惊异。太阳晒着他们的小黑腿,他们热心搜集零星的蛤蜊壳、沙钱、和潮水剥蚀的斑斓石子。大些的孩子耸身跳进水浪里,就像江猪。湖水是明净冰凉。
  星子的时间可以说是静止的。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几个星期。六月中刮起一阵东北风,长着从海中来、赶着平射的急雨。风刮了三天,门涨得粘住,书桌抽屉再也开不动。我的几张画上长了一层绿霉。小屋里整日烧着松柴,还不能保持温暖和干燥。后来风转西向,太阳出来了,重又是夏日风光:浅沙黄,嫩绿和淡蓝。
  我画了不少的画:替慕小华老师画了一幅基督教堂,就是那所旧建筑,清清冷冷地站在爱莲池后方。一张水彩,画的湖滨大道尽头的鄱阳湖景。那天东北风很大,湖水乌黑,希腊人所谓酒一般的黑,上面一条条绿纹,一直黑到天边。天像个青瓷碗覆在上面,光从瓷里透出来。这两张我都寄给余博。可是我画得顶好的一张油画是清早人在湖中间捕鱼的景象。大部分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因为渔船不等天亮就开到撒网处去了。
  一切是宁静乌黑,大片海浪从黑暗中涌进来。渔船一直驶进浪里……东边天上露出灰白,继而淡红,天色慢慢亮起来。星儿隐去,天开始显出青色。离岸远远的一条船驶进网间,一面走,一面把网拖起。网底都是鱼,像影子一样在船底下游出游进。湖又升高一点,忽然涌起一片银光,渔网破水而出,渔夫们动手一起把网边抄起来。太阳升起。日光中湾水闪烁,脚下鱼全变成灿银。一条渔船迟缓而沉重地渡过湾水,向南康镇驶去,其他船只重又向岸这边开回来。
  我邀陈磊同来,但是他说这里没有什么大长腿可看。他正享受着东三省人民喜爱的大东海的沙滩。他说这代表寻常的生活,而寻常生活则代表真正今天的世界。一个愿意幸福的美好人生就应当在这真正的世界里找一个值得他享受逗留的题材。
  “我们不要欺骗自己,莫亦。”他嚷,“美只在有用时才名贵。如果它在我们眼中看来丑陋,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认真注意它的缘故。”
  可是七月间,他到星子来参加湖滨野餐。我们躺在狮子山脚下沙滩上。红日沉去,身后明月在山边升起。穿花布的男人和发际裹头巾的女人,守着湖边拾来的柴枝升的火。夕阳暗成淡红和绿。暗蓝色的夜晚降临海岸,昏晦迷茫。湾那边,南康镇的灯火在暝色中明灭。在跳荡的黄色火光中,朋友们的身影走动着。柴枝有觅来,篮子打开,毯子铺好。等到火苗烧得渐低,快碰到焦枝时,大家就烤起牛排香肠来;靠火放了一大罐豆子,还有一桶贻贝,一壶咖啡。之后,大家围着火唱歌,这时明月已行至中天,湖水送来微波喋岸……歌儿是:“我想淡黄头发的琴妮……”
  有时在幽静温暖的八月下午,我们一同在湖湾游泳。一道道长长的波浪压进来,绿净澄清,碎成一堆翻涌的浪花,稀里哗啦在沙滩上四散消逝。远在天边外,人目望不到的地方,过了世界的边缘,横亘着辽远巨大的世界,也许还被战争拉扯得四分五裂,可是这里一切都是升平景象:空荡的长岸,在夏天太阳底下,无穷无尽地向南绕去;微风抚弄着沙丘上的青草;只有孩子们的叫嚷来对抗水浪的雷呜。
  在这些时候,当世界的美最深入我心坎的时候,我就渴想起明明来。然而,不知怎么使我没法解释,我并不感到寂寞。因为我有一种感觉——就像我此后一直感觉到的那样——好像我并不孤独,觉得世界和我和明明是一个。一种无以名之的整体,把我们联在一起,一种无法表达的统一。正因为她不在,不但不在我眼前,而且不在我周围缓缓转动的日子里,使这些日子看上去不太真实了。风雨中也没有她的踪迹,在流泗桥畔河湾落下的雨,并不是别处她匆匆走过时落到她身上的雨——啊,在哪个城市?在哪个年头里?——然而,正因为这个缘故,所有的风雨在我看来只是一个。而且,过去所有的季节,在我的梦幻中,也和我周围的夏天融成一片。因为她总是在世界某处;而不管她在哪里,有她的地方也就多少有点我。
  她曾经说过:“莫亦,世界多美啊,世界就是为美丽而存在的——不管我们是现在活着,还是多年前活过。”
  我们曾经共同有过那种美。我们永远没有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