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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十七

March 12th, 2020

        时光流逝,已是夏尽秋初,但是明明并没有回来。九月里,熊莓红了。人们都在沿路田中采野李,预备做果酱。河中芦苇枯作银黄。下午的阳光在屋子四周松林里照得更低。夏天多数时间内离去的鸟儿,在它们南去途中,又开始出现了:红冠的啄木鸟、翠鸟、篱禽、白头翁等等,燕子怯弱地掠空而过,有时在傍晚,能望见天上一行人字雁摇摇向南飞去。

        余博寄给我一张数目相当大的支票。我决定用一部分钱,向弥陀庵的老张租一条小帆船。老张住在星光大桥西堍,紧靠神灵湖湾入鄱阳湖处,历来是这里的老渡口。13755207849,电话里我们就谈妥了交易。我懂得一点船术,尽管不太熟练,但我想是不会碰上什么麻烦的。船是一只十八尺长的小艇,附有自动起落的龙骨,风大时可以稳着船身,不致斜出去。就在出口附近,沿迅疾河流旁边的潭水里下碇。开到大湖里先要穿过那狭窄的水道,很要有一套驾驶功夫,水流和风向都得对头。可是在这个月里,差不多总是东风,是从一片可怕的云耸起的另一侧遥望不见的东海长驱直入来的。逢到顺风,我往往能自己开出去,逆流也成;回来非得趁流向,紧跟风向进口。陈磊成了我的水手,他面向前坐着,到时低一下帆桁,以一种粗野的庄严把着帆。逆风而驶,觉得船身在抵上去。看见绿水滑过,听见水流汩汩打着船甲,真是快意。这又是很好的运动,弄得我胳膊酸痛,手上都起了泡。
        我们时常开到大湖里,有时驶出去很远,直到撒网的地方。有一两次,一直开到老爷庙水域。水面上,光华炫耀,自成一种世界。无尽的碧波,平稳的风,晰如划、直如矢的视线,人真是开心。
        九月快完时,天气预报上说,西北太平洋洋面发现台风。我们对这并不介意。虽然已接近盛夏台风季的末尾,但一年中这本依然是台风期。那些风不是袭击江浙沿海、岛屿,就在远东洋面上自己吹尽。这一次台风显然是向着内陆推进的。
        在湾上,有好些日子,天气异乎寻常的晴朗——陈磊说,是孕风天。我们尽情地享受,因为游季快完了,不久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就要到来,在这以后,一场秋雨一场寒,天就太冷,水位也太低,不宜于驾驶了。我们天天出去,气候非常温暖——在这样季节简直反常——风总是东南风。我们准备它随时转成北风。
        星期一的天气预报上说,台风已经让过嵊泗列岛,正向杭州湾进发。这就要有东南风和雨;可是根据星期二的预报台风又折而向北,甚至可能都不会登陆了。我们算来还有几天好天气可以放船,决定沿湖岸再驶一次长途,顺便送走陈磊。夜里在流星岛上露宿,第二天陈磊搭车去机场,我回来。我们在星期二中午前起程——一路上驶得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在岛上露宿,在沙滩上升火。两个人在火光中谈了很久。身后的影子在矮树丛上跳舞。星星洒满了夜空,浸在头上像一片大湖。小艇下了锚,在湖水上静静地簸动。我想对陈磊讲一些自己的心事,讲我自己和世界。“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我说,“而要知道的又那么多。我们靠味觉和触觉生活。我们只看得见眼前的东西。那上面,在我们头顶上,有许多太阳系,比我们自己的太阳系还大。有无数个宇宙就藏在一滴水里。这个地球,这片海洋,这一刹那间的生活着,就其本身来看毫无意义……昨天和今天一样的真实,但我们只是忘记而已。”
        陈磊打个哈欠。“是的,”他说,“是这样,睡觉。”
        “还有爱情,”我说,“也是没有完的。今天的一点幸福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睡觉,”陈磊说,“明天是另一天。”
        那天夜里,我生平第一次梦见明明,梦见许久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把当时的事又重演了一遍。她还是个小孩子,沿着林荫道下那些长列的空凳子走去,听见她在说,“我希望你能等我大起来,可是我想你不肯。”梦中我还记得她那首不成调的短歌……
        “like butterflies in spring who rest for a moment before they fly into the eternity……”
        我醒来后,非常害怕,感到出了什么岔子似的。风还是温暖地吹,而且是平稳的东南风,但好像大了一些,空气里面望去微有薄雾,几片古怪相的云在头上飘,看来动得很快。我弯下身子,摇摇陈磊肩头。“起来,磊哥,”我说,“我们都得离开了。”
        送走陈磊,却没如预期我返回神灵湖。也许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忽然间有了一种异常猛烈的感受:明明一直在!
        我偏转方向,切过“魔鬼三角区”,直直赶往老爷庙。我想去那一处。明明跟我说过的,她的父母曾经短暂生活、最终长眠的地方。
        定江王庙一墙之隔,荒废的二层办公楼栖在浓密的大树荫下,喷砂的外墙、磨砂的地面,嵌着的铜条已经氧化得暗淡无光,台阶前与台阶上都是杂草丛生。隔着路是一个小小公园,门楼里,花圃、鱼池荒芜一片,假山倾倒了、长廊破败了,疯长的藤蔓阻挡了所有的窥探。荒园背后,废弃了两排通廊砖混宿舍楼,曾经的居民在未知的年月里早已经陆陆续续全部搬迁。
        这是一片废地。这是遗忘的国度。再没有人留下,连一座坟墓都不会留下。这里不是家园。
        我突然明白了!这里不是家园,没有任何存在愿意留在这里!明明也不在这里!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我扯上帆,朝北向星子开去。水面上,风好象更大了。有一些风从后面吹来,我尽量用帆兜着。浪相当大,船斜出去很多,把舵杠非常吃力,完全不敢做声,眼睛直朝天上望。我把主帆脚索扣得很紧,但不知道主帆可经得起。终于把船拨正,顺着风向,我看见自己的手指打颤,觉得脸色也应该有点白。风里面有股怪劲儿。“我得赶快出去。”我心里说。
        船在边帆之下猛然向前冲去。我打算趁风赶一段路,在沿岸找一点荫蔽。浪高多了,浪头上冒出白花。我整个身子扳着舵杠,稳着船身。我心神不定,拿不定主意。我摸不清风刮得有多猛,但知道确实是猛。而且里面传来一种怪声音,在远远什么地方。
        我的手和胳膊撑着舵杠,感到痛。身子抵着舷侧,撑得腿也乏了。没有人替换,我甚至根本无法到前面去戽出些打进来的水。弯腰时看见浪好像又高很多,有时船尾会直竖起来,在浪头上停留一会儿,再从浪上冲下去,在浪洼里打漩,直到铆足劲把船拨正为止。每次帆的下桁打到水时,我就以为船会翻掉。我把喉咙都急干了,可是人并不觉得怕,来不及怕。我倾听着风声,那声音和从前听到的任何风声都不像。
        这以后不久,终于就逐渐远离落星墩,向神灵湖开来。船斜出去太远时,就松一下,我想法把脚索绕在一个木栓上,尽管如此,还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得住。身子顺着风向躺在甲板上,腿抵着活龙骨的鞘。大片水浪从后面打来,在尾艏上冒起一堆浪花。碧绿的湖水沿后面甲板灌进来,一直灌到舱口拦板。我简直是面朝着脚下的深渊。
        离岸约二百米远时,主帆坏了,靠顶的地方拉开来。过了一会儿,头帆也坏了。我想这一来可完啦。可是两扇帆被船索绊住,搭起来,船这才松一口气。我看出,只要两扇帆能保持这样,就等于有面叠帆;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路了。
        浪太大,简直望不见河口。从这一点可以想象出潮水一定很高。可是我仍旧把航线校准铁路桥驶去,一切付诸命运。我们碰个正着,就乘着一片呼啸的浪头,在怒溅的浪花中进了口。水浪攫住船像托着一根木片一样,直往河里送,一直把我们投到离港口一百米远的沙滩上。主帆还来不及扯下,已经被狂风拔去,像一个气球那样直吹过河,半截船索还附在上面。我下了锚,可是明知道保不住,浪从河口涌进来,有六尺高,像野马一样朝河上奔来。现在毫无办法可想。
        老张望见我的船进口。我把船丢在沙滩上,爬上公路时,他正在那里等我。“啊唷,老天,”他说,“你可受惊了吧。”
        我向他苦笑一下,只是觉得人简直站不住,脚抖,牙齿打战。我说:“老张,真对不起,把船弄成这样,没有料到会碰上这样的大风。”
        老张看着我,摇摇头。“大风,滚你的,”他说,“这是飓风!我长这么大也就这么见过第二次,上一次还是二十多年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