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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三

September 10th, 2019

        年轻人的心热得真快,我觉得在这山里世界我已经有了一次成功,并且变了个人似的要全世界都来分享。那天晚上,我到花径外丁圆开的玖居不舍餐厅去吃晚饭。尽管走到这湖对面也不远,我能给自己的享受仍不过是这样。我进小餐厅时,那个开民宿的王仕华坐在那里向我招手。旺季时他总是喜欢坐在他的斗室小天地中,招呼过往的熟人小饮两杯茶水,然后以文化圈的话题,神聊到天南海北。“嗨,帅哥,”他喊,“这边位子空着。”他喊谁都是帅哥,这是他的一套,意味着他对他们本人如何全不在乎,或者是他喜欢人家。
        我坐下后,他说:“近来过得怎样?”他面前放了一大盆蔬菜沙拉,一小碗汤。“老板娘亲自下厨,”他说,“你应当来一点。”
        两个兼职服务员中较瘦的一个,都叫她“燕子”的,走过来招呼,我点了单。“过得还行。”我告诉老王,“刚才在对湖别墅里聊了好是一会儿。”
        他的筷子正朝嘴里送,半路上又停下来,嘴对我张着。“你说那帮武汉人?”他问。
        他放下筷子,摇摇头,表示惊奇。“真是不容易啊。”他说,“那就不要弄丢它啊。真不容易这大冷天的山里还能找到愿意并且聊得来的。尤其是对你这样怪人而言。”
        我告诉他,大多数话题上还是没有共同语言,他便显出很替我难受的样子。“每天让自己忙着就行啦。”他拿话安慰我。“跟我一样。差一点无所事事到迷茫。”
        他平心静气地朝盆里的菜望了一会。“我曾经也有一份天天要上班的工作。”他说,“但现在可算是不用去了。”
        他又补上一句,几乎像事后想起一样,“尽管忙得昏天黑地,其实我挺喜欢。”
        他又吃起来,那副神气好像已经把这件事结束了一样。
        “这沙拉很不坏。”他称赞说。
        有一会儿工夫,我们不声不响地吃着。他吃完,把盆子推开,在桌上一只自家缝制的餐纸盒里抽出一张。向后靠起,一面回忆,一面沉吟。
        “总有一天,”他若有所思地说,“蔬菜沙拉吃腻,汤也喝腻。到那时候,我恐怕也会觉得这里待腻了。” 
        “我眼前就腻了。”我说,“但是不得不待在这里。” 
        “那么,”他说,“你是强迫着自己。你来啦,你就在这儿。有什么说的?我是问我自己。” 
        他看着餐纸巾,又仔仔细细叠一下。“可是我没有回答,”他说,“一个人生很穷,到老也穷。你就是赚点什么,他们还是把你拿走。” 
        我的回答是,显然有些人尽管生得穷,死得却很阔。“那么,他们还有别的烦恼。”老王说,“我不羡慕他们。我只想我民宿前新栽的琼花活下来并最终开出花儿。它们——花与房子——跟我拆不散,分不开。” 
        “我想的可不止这一点。”我说。
        “你的念头错啦。”他说,“从前我有过一份上班工作,忙得天昏地暗。”
        我提醒他,他也曾经非常喜欢那份工作。
        “所以干吗?”他说,“一个人还能喜欢着,他得为此忙碌着,可不是?” 
       “我可不知道,”我说,“我感觉不到喜欢。”
        “对不起,帅哥。”老王说。他有半晌低着头,不作声。“也许你结婚了,”他过一会儿说。我告诉他没有。
        “是啊,你年纪还轻着。”他说,“有一天你会碰上个合意的,你就可以一切解决。”他斜身凑过来,诚恳地望着我。“帅哥,你是个好孩子,”他说,“不要真的感到绝望,等到你碰上个合意的,你就可以活过来了。”
        我不想谈这类事情。我说:“你听我说,我没有期望。我再也没有期望过。我就这么混下去,由老天爷安排。”
        “当然,”他附和说,“当然,不过这话等于白说。你得问你自己的是,老天爷对这些事情是怎样想的?”
        那张餐纸巾这时已经差不多没法再对叠了,他两腿搭在餐桌杠上,往后仰起。“但愿我能告诉你,帅哥,”他说,“我真希望我能够。有时候,你几乎觉得,他简直不知道有我们在这儿。可是临到情形挺糟的时候,你那一点运气来了:或是退而次之给你补偿一点甜头;或是柳暗花明,完全在你预料之外,给你开一扇窄门,留一小段短途可走。这并不是说,叫你听天由命就能踏上康庄大道,可是他指给你看,还没到最后的死路。” 
        “就像命运的主宰在考验着世人一样。”我说。
        可是老王忧郁地摇摇头。“那是我们所碰到的顶硬的命。”他说。他把椅子放平,头从桌子对面伸过来。
        “你听我说,帅哥,”他说,“你可曾问过你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被他挑出来考验?据我看,挑我们出来并不是对我们有好处。他挑上我们是因为我们骨头硬。他就要我们这样硬,才能昭示世人他的存在。可是,世人不爱听,这个时代他们都忙着要照自己的那一套做。于是他们到处踢我们。老天爷不管,他只是说,只管跟他们说去。”
        “那么宗教呢?”我问。
        “他们恨不得都要上市了,是不是?”老王说。“他顿悟的真理和他们的戒条又有多少重合一致?你要是现在照他顿悟的形式活在人间,你就会到处被人踢个不完,叫你连自己的屁股跟菩提树根上的一个窟窿都分不出来。”
        他身子坐直,眼睛望着我,俨然是古代的一个先知。“我们的命硬,就是这个缘故。”他说,“被挑上了。”
        “再来一杯茶吧。”我说,“再聊会。”
        “好,”他说,“我无所谓,再喝杯茶。”
        丁圆亲自泡了两杯茶过来。她个子不高,精明,但热情。“莫亦你好啊。”她说,“你气色很好。招待不周请包涵些。”
        “好极了,”老王说,“见见我的朋友。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丁圆跟我象征性地握下手,并在我们这张桌子坐下。她说:“你们不在意的话,我跟你们坐一会儿。”
        我说:“欢迎。”
        “这位帅哥可是一位文化人,”老王说,“一位作家。他正写着的文章可了不得呢。”
        这位如琴湖边的餐馆老板娘向我堆着笑。“噢,”她说,“好的很。你觉得这儿还过得去吗?”
        我说是的,都很好。
        “我们这个地方还不错,”丁圆说。她缓缓向四周看一下,像是初次看见一样。“我们尽量要使每位客人满意。” 
        我觉得又亲热,又快乐,仿佛能够有人在一起真好,谈谈说说,用不着尽想“现在我怎么办”的问题。
        “你的生意挺好,老板娘。”我说,“不过我想你自然知道,我真是说了一句多余话。”
        她看看我,忽然小心起来。“嗯嗯,”她说,“我不好说。我们这行生意真烦死人,什么环保啊,等等。还有菜的成本也越来越大。我们吃这行饭的挣不了多少钱。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没几个顾客。多半靠夏天旺季生意。”
        “你应当给这地方多搞些宣传。”老王说,“你看我的那些房间,我每星期总得给它们拍几张新照片,弄得漂漂亮亮贴到网站上。这就招引客人,他们喜欢变换视角的新鲜感,即使只是朝三暮四而已。”
        “当然,”丁圆说,“只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
        老王把餐纸巾捏成一团扔下,伸手又抽来一张。“我们这位帅哥是个文化人。”他说,“让他给你花点心思想个策略。”
        丁圆转过身来看看我,她拿起一盒烟,又放下。“嗯,”她说,“这倒是个办法。”可是我看出,她在等着看我说些什么。
        我忽然想到余博给我的忠告或者建议。我也觉得这办法不错。虽然出乎我的意料。这种事我自己不会想的出。“我帮你在餐厅画上壁画吧。”
        “当然,”丁圆说,“我出不了多少钱。”
        “行,”老王说,“你可以包他饭,能不能?”
        “对了,”丁圆沉吟着,“我可以包他饭。”
        “好了,帅哥,”老王说,“你的饭票有了。”
        “这办法倒不错。”我说。
        丁圆斜瞥我一眼。“或许你可以给我在吧台后面画点东西,”她说,“一点好东西,大家看看就会觉得吸引注意力的东西。”
        “她的意思是说来几个漂亮娘们。”老王解释给我听,“你懂吗——白花花的大长腿吸引眼球。”
        餐厅老板娘不安地扭一下身子,整张脸红起来。“还得是正经上流的姑娘,”她说,“防别人说话。”
        “像细胳膊长腿跳着国风古典舞的姑娘们一类的东西。”我点头说,“对啦。”
        她神情更加不安起来,“总之不要下流。”她说,“不能给我找出麻烦来。”
        我告诉她,我认为能领会她的意思。看来她很感激我。“好的,”她说,“你干起来好了。在这儿画,你可以在这儿吃,往后,要是成的话,我们再定合同。”
        这不大像是讲定一笔交易,可是我们拉拉手。她招呼服务员过来,“今天这顿就算免单吧,”她说,拿过我们的账单,在上面涂几个字。
        出门之后,老王拍拍我的肩膀。“帅哥,你的运气来啦。”他说。我打算谢谢他,他挥开我。“你听我说,”他说,“我在这上面也捞到了一顿晚饭吃呢,可不是?”
        他爬上汽车,咯咯笑了一声,又补上一句:
        “记得画得不要下流,帅哥。”
        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想,这世界还是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