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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四

September 11th, 2019

        那一天是星期天的一个早晨,我第二次又碰见明明。两三个星期来,天气既晴且冷。博物馆旁的庐林湖冻了,完全可以溜冰。我取出史逯强在长春时送我的那双陈旧的速刀冰鞋,赶往芦林大桥去。冰上挤满了溜冰的人。我坐在湖边一条凳子上,穿上冰鞋,把皮鞋扣在裤带上。一步踏开岸,滑出老远,转个弯打住,引得冰花飞溅,我就迎着太阳溜起来。
        那几天是庐山上在冬天所碰到的最好的天气。天色淡青,灰白的云,又轻又高,冉冉由西向东飘去。山岭小镇在阳光里照着,老别墅层顶闪烁,楼台看去像水和空气做的。我一大步溜出去,深深透气,觉得人年轻力壮,觉得血液在脉管里流得很热。拂面的空气又冷又爽。一对对人迎面滑过来,手挽手,两颊红红的。玩耍着雪橇雪板的儿童,象成队的鲦鱼滑过去,一个个弯着腰,脚下蹬得飞快,削着冰,削着风。孙老师独自在玩花样滑冰:穿一身栗黄衣服,围条红羊毛围脖。他先向前溜去,转个身,双足跳一下,又踢回来,两只冰鞋横成一字,弯着腿,手叉着腰,凝神而骄盼。我停下来,朝他看一会儿,又溜开,溜进阳光里。我的周围全是流水般安静的溜冰人,跑着、滑着,是钢刀轧冰的声音,是寒冷的空气,是鲜明的颜色。

        在隔开大桥不远,测水位线湖心亭前,我看见明明。她穿了一身黑丝绒衣服,裙子短而宽,一双白色靴子,登着老式的圆头花刀。她在画“8”字,我看并不太高明。可是她好像比我上次看见她时高了一点——也大了一点。我几乎不敢断定是她。后来她抬头望见我。她说:“你好啊,莫亦先生。”

        她滑行溜到我面前,伸出手来使自己停住。“我没有看出是你,”我告诉他,“你样子比上次大了一点。”她微笑,用一只刀尖抵着冰,稳着身子。“噢,”她说,“也许是你不大看见我的缘故。”
        我不知道我们站在那里相视而笑有多久。过了一会儿,明明拿胳膊跟我的胳膊挽起,说:“来,我们一起溜。”
        我们臂挽臂溜起来,我周围的世界重又变得迷茫虚幻了。溜冰人在我们周围像一道河水流动着。冰刀在日光中的微微闪烁,那道河水流动的声音,转眼即逝的人影——包括我们自己静静的、轻微的动作在内——这一切都使我回到以前的那种感觉——觉得人在梦中,然而醒着。真怪啊,我心想。我低头看看我身边的这个瘦弱人儿,没错,她比我记忆中高多了。
        “我觉得,”我说,“你比我上次看见你时高多了。”
        “我知道。”她答。
        见我不作声,只是犹豫地笑着,她就又正正经经地说:“我在赶着你。”
        她在我身边轻得如一根羽毛。可是溜冰时,我能感觉到她挽着我的胳膊,转弯时,能看见她的黑褶裙飘开。我不知道我们两个看上去像不像在旧海报、在古画里。“你父母好吗?”我问她,“近来他们上课忙吗?”
        “好,”她答,“他们现在在都昌呢。”
        我想:而他们把你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儿。可是我觉得这比拖着你跟他们各处跑还好些……
        “我给你画了一张素描,”我告诉她,“而且卖了。这画给我带来好运。”
        “我真高兴,”她说,“我希望我能看到。”
        “哪一天我单独来给你画一张。”我说。
        她还要追问我那张画的事情。我告诉了她关于余博的事,并说他叫我画张人像。谈老王,谈我正在替丁圆的餐厅里画的壁画。她也想看看那个,可是最使她感觉兴趣的还是余博要的那张像。“画哪一个?”她问。她的口气装得很随便,我觉得简直过分随便。“不知道呢。”我答:“我还没有想到。”
        她溜了一会儿冰,没说什么。以后又说,“或者……”突然,她气喘嘘嘘地说,“你肯不肯让我来?”
        我想,的确……还有谁?我忽然明白,除了她没有别人,除了她再没有人够上余博要的那张像。只要她能稍稍大一点……
        “不知道啊,”我说,“也许行。”
        她又紧抓住我的胳膊,接着向右拐一个大弯。“好啊,”她叫出来,“有人给我画像了。”                         
        “姜丽红可要气疯了。”
        “谁?姜丽红?”我问。
        “姜丽红是我的好朋友,”她解释,“她有陆大富给她拍过照片。我告诉她,你预备给我画出画像来,她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我打了她一个嘴巴,我们就吵起来了。”
        “噢,”我说,“我还当作时常跟你打架的是董小琦呢。”
        她忽然眼光避开,我觉得她搁在我胳膊上的手在发抖。“董小琦死啦,”她低声说,“她得了猩红热。现在我的好朋友是姜丽红了。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问她。
        她忽然摔了一跤。“我的鞋带散了,”她说,“我得下去。”
        我们靠了岸,我跪下来给她扣鞋带,跪在地下,抬头望着她红红的一张孩子脸,覆着黑发,褐色的眼珠在温柔地做着梦,神驰于一些别的时代,别的“何处”、“何时”……我心想:她在扮演灰姑娘呢,或许是白雪公主哩,有我这样跪在她跟前给她扣鞋带,多得意。
        我们上岸的地方靠近诗词园,湖边的几间木屋这么多年一直专程搭来向游客兜售各种小商品。我问明明要不要过去坐坐,喝杯热奶茶。她从梦中醒来,深深叹口气。接着她整个身子摇起来,高兴地拍着手。“啊,好的,”她嚷,“我就爱热奶茶。”
        我们并肩坐在柜台外木栏杆上。滚热的、水一样淡的饮料冲着我们鼻子冒汽。我们谈天气,谈世界。她要我把卖给余博那张小像的经过,再从头说一遍。而我却关心的是她在学校里过得怎样。“还好,”她说,并不起劲,“我读法语呢。”
        “法语?”我问,吃了一惊,因为上次她不过才开始做算术题,况且现在孩子们的外语还是以英文为主吧。“是的,”她说,“我能说颜色,我能从一数到十。un, deux, trios, guatre, cinq……”
        “我能说动乱,用法文——chaos。”
        我被搞糊涂了。“动乱?”我问,“什么动乱?”
        可是她只摇摇头。“不知道啊,”她说,“就是动乱。”
        可是接着她眼睛睁大了,害怕地看着我。“他们不会伤害到我这样的孩子吧?”她问,“会不会?”
        “不会的,”我说,“不会。”
        她深深透口气。“这就好,”她说,“我不喜欢人家伤害我。”
        她又快快活活地把鼻子伸进奶茶里去了。
        我也觉得快活起来,就这样坐着,闻到空气里的冰和湿羊毛、薄荷、潮湿木头以及皮革的气味,还有明明坐在我身边,喝她的奶茶,也许这情景有点古怪。可是没关系,这好像很合适,我们坐在这儿,就像是生来就在这儿——我们两个。我们眼光会意相触,相视而笑,心中好像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这真有意思!”她说。
        奶茶终于喝完了,我们从木栏杆上爬下来,大踏步走到门口。“来,”我说,“我们还来得及再溜一圈。”她拉着我的胳膊由台阶走下湖面。“真不愿停下来,”她说,“因为说不上几时才能够再玩呢。”
        我们手挽手溜起来,也在湖面上兜了一大圈。以后,时间到了,我要回玖居不舍餐厅去作画。在测水文的那个湖心亭前,刚才碰见她的地方,我同她说了再见。可是走之前,我想把脑子里一件事搞搞清楚。
        “明明,”我说,“你跟我说——董小琦是几时死的?”
        她眼光移向别处,我觉得她的眼睛湿了,小脸变得模糊起来。
        “两年前。”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