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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五

September 15th, 2019

  “她有种神气,”我说,“好像不完全属于现代似的。”
  我在把我替明明画的几张溜冰装束的素描给余博仕看:小小的纸上画着她溜冰时的各种姿态,或者兜着里圈,或者抵着刀尖、作势欲跑——其实并没有太多新意,只是炭笔在白卡纸上的基本技艺。慕老师也在,站在他身后,伸着脖子望。我和他还是初见。我喜欢他冷冰冰的嗓音,刻毒的眼睛,和说话时的粗鲁,而他则是喜欢我的画。一提到画和画家,你要想慕老师通融一下可不成。他看一个人,只看他的作品如何,别的一切不管: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余博仕拿着画,胳膊伸直,头往后仰,眼睛跟鼻子看成一条线。“我觉得这女孩子看上去比前一个大些。”他说,“可是大体上,我倒喜欢。或许,她以前还小呢。”
  “对啦,”他说,“这些画不算坏——对不对,慕老师?”
  “你就只会说不算坏吗?”慕老师说。
  余博仕像鸟似地偏仰着头。“我喜欢这些画的地方,”他说,“是你居然抓住那种不属于——你怎么说的?——不完全属于现代的神气。一个女人总该有点超出时间的地方。男人就不然——我们的头脑总是比较现实。”
  “现实你拿去好了,”慕老师说,“而且你懂得怎样派用场。”
  余博仕习惯了慕老师的一套,自然不会动气,自顾自说下去。“我不懂得现代女子是什么道理。”说时叹了一口气,“叫我说,我觉得她们缺少女人一向有的那种气质——一种超出时间的气质,这使她们好像同时属于所有的时代。一种永恒的气质——你在一切名作里,从绘画到戏剧或者小说,都见得到。你可曾留意过,那些死了好多年的女人,在我看起来,要比那些男人实在得多、生动得多?那些男人不成了——完啦。甭指望再在世界上能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只有审美正常的战争片中几个男人形象算是例外。可是那些女人——真的,你到处都碰得见。雷诺阿眼睛里的小艾琳或者在罗马的安妮……就在街上,到处都是。”
  他带着谴责的神情看看我。“现代的人像,从绘画到文学,”他说,像整个是我的过失一样,“好比是土豆,根深蒂固地种在现实的泥土里。”
  “你可曾看见,丑书邵大师替上市公司射的那副墨宝?”慕老师问他。
  余博仕手捂着嘴,使劲咳嗽起来。“我记得他这幅‘宝贝’拿到三百万呢。”他说。
  “二百五,”慕老师说,“另外聘他做了文化形象大使。”
  “这样的价钱叫人怎么过活?”余博仕说。
  我粗哑着嗓门笑出声来,半羡慕,半嘲弄。慕老师转过身来,手按在我胳膊上,警告我。“别这样,莫亦,”他说:“别这样激动。”
  “有一天你也赚得到这么多。”
  二百五十万大洋拿针管滋幅丑书,那时候我觉得简直荒唐。我想邵大师一定是个天才,不然就是骗子。对这类事,人年纪大一点,见解就会改变,可在当时,我却胆大得很,而且——现在想起——也太没有顾忌了一点。
  “好吧,”我说,“既然这样,我这些画值多少呢?”
  “慕老师,”余博仕咕哝说,“你的话太多。”
  而差不多在同一时候,慕老师也答道,“这个不值钱。”
  这样收拾我真残忍,可是我得说,这是我应得的。我拿起我的画,准备收起来。
  “我的好小子,”余博仕怪难受地说,“你听我说……”
  可是我决心争这口气。“再见,”我说,对慕老师说,“很荣幸见到你。”
  他的眼睛冷若冰霜,盯了我一会儿。我以为他准备送我到门口,可是,突然间,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脸色变得又和气又红润,哈哈大笑出来。“我喜欢你,莫亦。”他说,在我背上狠命捶一下,“你很自负,是不是?”
  “来来来——拿出来让我们再看看。”
  他仔仔细细地看这张画,比余博仕看得仔细得多。如,他好像对所画的明明不感兴趣,倒是对我的画兴趣较浓。余博仕胆怯地望着他,他巴望他喜欢这些画,这样可以使他觉得自己没有把我看走眼。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后来他干咳了一声。
  “我想可能是装束的关系,”他说,“使她看上去大了一点。”
  我觉得不然,可是不知道怎样说出我的意思。我站在那里很窘,觉得心跳有点快,猜不出慕老师会说出什么话来。“好吧,莫亦,”他说,“我们一共给你两千五百块钱。”
  我想,要是我那时能够忘记他说过我的画不值钱的话,也许肯接受。可是我还有点气,我要顶他。那时我年纪轻,而且不大懂得艺术商人的玩意儿。“不够,”我说,抬起脚要走。
  尽管我自我安慰,拿去卖给别人好了,可是我确实在乎,而且没法子掩饰。“莫亦,你听着,”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不懂得生意经。我也知道你笔下不错,可是我们不是收藏家,我们看中的东西,买下来,并不就是打算坐在那儿,看看玩玩,跟它过一世的。我们买了这些速写,还得设法卖出去,我们可以给你三千块钱,你说怎样?”
  “对啦,”余博仕急忙说,“你说怎样,小伙子?”
  我深深抽口气,说:“五千。”
  慕老师慢慢踱开去。我以为他生气了,又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我嘴上硬,可心里不好受。我看看余博仕,可是他在看着慕老师,指头在桌上敲。我才预备开口说“好吧,拿去吧。”
  可是他等不及我说。“管他妈的,”他说,“给他五千块。”
  余博仕高兴得跳起来,心放下了。“对啦,慕老师!”他喊出来,“对啦,我高兴你的眼光跟我一样。”
  他耸耸肩。“我只是个土豆,余博仕士,”他说,“没一点永恒的气质。你得自己来卖它。”
  “好的,”他说。他拿起画看看,放下,又拿起来。“好的,”他说,“好的,当然。我来卖——别着急,我总要给它找个主顾。也许,不会立刻……”
  他们给我五千块钱。这点钱其实不值什么,但那时候不同。当时我在玖居不舍有饭吃,所以这对于我就是一笔财产,一笔居然是用绘画换来的财产,心情上几乎抵得上邵大师的二百五。我想,因为这是我的钱,所以显得特别多。它是真的钱,而且可以由我来花掉。
  临走,余博仕又跟我谈起替他画一张人像的事,可是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指定要明明。“这孩子有个地方,”他告诉我,“叫我想起一件事……我还没有摸清楚,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是怎样一种感觉,我觉得像回到我年轻时候那样。”
  他抱歉地望着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法子对你讲,”他说,“敢说你不懂得。”
  可是我感到我懂得。“你的意思是指她像个旧式女子?”我问。
  “不是,”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
  “那么,我觉得是这样,”我回答,“我觉得她像个旧式女子。”
  慕老师送我到门口。“再见,”他说,“有空再来。还有,你要是有什么好的花卉、而不仅是泛泛风景的话,两尺或两尺半高四尺宽……”他向四下找了一下余博仕,见他在自己身后,背朝这边,于是就把声音放低,“我喜欢花卉。”他悄声柔和地对我说。
  我一口气跑到河东路,因为我喜欢这条路,我就想在这条路上走。我第一次觉得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山岭河谷,觉得它属于我,属于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尝到了狂喜的滋味,心头装满欢乐,像帆一样张起,载着我跑。身侧是长冲河流,迎面是故居别墅斑驳的墙体与宽大辉煌的旧窗,生机勃发连绵不断,还有那些偶尔过往女人明媚的和丑陋的脸,而高临这一切的是大太阳——太阳和风。
  我想起明明的歌来,又想起,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儿,甚至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她。这一想,眼前的一切顿时都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