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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六

September 16th, 2019

  “原来你要我给你找一个叫明明的女孩子。”王仕华说,“你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我要说,你这个难题出得真不坏。”
  “她的父母是教师,”我告诉他,“教学生。”
  “这样找起来容易些,”他说。“知道哪所学校吗?”
        我说不出来。我告诉他,他们的名字里似乎有“复旦护士”什么的。
  “复旦,”他咕哝着,“护士。”他又想了一下。“以前复旦的一支来过这里,但一个月多就离开了,”他说,“在莲谷路那边以前倒是有一个护士学校。”
  “对啦,”我赶快说,“以前他们就在那儿。”
  老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嗯,那么帅哥,”他说,“那里现在早就是财政厅宾馆了。这该是另一个学校。”
  “你当真见过这孩子吗?没有记错?”
  “当然见过,”我说,“我还给她画了几张速写呢。”
  他摇摇头,不敢断定。“这不能算数,”他说,“我怀疑,她也许是你编造出来的。”
  “不是,”我说,“我没有编造她。”
  我们站在台阶口,就在他茶室前面。早上外面又阴又寒。要下雪了。我能从风中闻得出,冷得有些打颤。可是老王套了件茶服长袍,好像并不觉得。他习惯了,不怕冷也不怕热。他使我想起鄱阳湖上一班老渔夫来,日日波涛欺,年年风雨挞。可是老王没有一点大江大湖的气息;他视城镇街道如同潮汐和河流;他的脸也是一张城市的脸:苍白、易怒、易喜,警觉、狡黠和自信。那上面没有一点大湖的默想,那种耐性的、湖泊一般的沉思……
  “你若是一定要找到她,我就替你打听一下。”他说,“再问问熟人看。不过,你听我说,帅哥——”他把声音放低,焦灼地说,“在山上,与人相处要有度,与女人更要有分寸适度,不然很难相处,哥是过来人,经历多了,看的也多,三思……不要到警察那里搞出麻烦来。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接着他又补上一句,“我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过是打算找她画个像罢了。”我说。
  我认为不过这样,我当时真敢发誓。
  我又回到甘泉别墅的蜗居,打算继续叛变跳槽的工作。我在画一张中幅的海景,上面有人溜冰,靠记忆和几张速写做底子。可是我简直画不下去。心思全不在上面,四面八方的事同时涌进脑子里来。我不住盘算,要不要动手替慕老师画张花卉,惦记着老王会不会打听到一点护士学校的事。我想到玖居不舍餐厅,想到吧台顶上的壁画,那上面还有多少地方没有动手。我觉得自己彷徨不安,下笔既没有把握,光线又坏。幸而捱到午饭时刻。我收起画具出去。
  我来到餐厅,老王不在。我一个人吃。吃完,把吧台后面的人字梯撑起,动起手来。画了约摸一个钟点,老王走进餐厅,就近找一张桌子坐下来,好看我画。我焦急地向下望着他,可是他摇摇头。
  “帅哥,运气不好,”他说,“对不起。”
  “你难道一点儿都没打听到?”我问。他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朝我望。“跟我想的一样,以前有过一队师生来牯岭镇租了旅社办学,是从复旦来的,”他说,“但那是战争历史时期,何况一个多月后就散了,基本上都去了重庆,小部分原地散了。那是在一九三七年的时候。后来莲谷路是有一个护理学校,但七十年代末也解散了,后来一直是财政厅宾馆。至于你说的老师后来去了都昌……听说是有一对夫妻,据说那时候熬不住批斗,某天夜里在老爷庙门口投了水……”
  我俩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燕子把啤酒送上,老王呷了一大口,向后靠起,仰头看我的画,一脸的庄严神气,“看上去很不错啦。”他说。
  我已经画好一幅湖滨品茗,场景跟花径中的国风堂差不多,一些女人在堂前廊中、如琴湖边树荫下,围坐着石茶桌谐谑谈天。她们都是些清白无辜的裸体,薄纱披肩、搭着各款古装华服的唐女模样。而且我想,老王看了会感到,也可以这样画某些男子。他在这些方面,也是个实际主义者,不过不走极端罢了。他讲究一张画能使他清清楚楚想起他知道的事,再加点暗示,指点一个更好更快乐的世界,这样就成。
  “对啦,莫亦,”他说,“看这样的东西,觉得我在浪费时间。”
  突然他在椅子上坐正,指着侧坐于湖边石上那个半回过脸去的女子,问道:“那个女的怎么啦?我觉得看上去不太好。”
  “怎么?”我信口问,头也不抬,“她怎么?”
  “她像淹死的。”老王说。
  我赶忙转身去看。“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可是话才出口,我就明白了。我把她画在树底下,不知怎么一来,脸部看去很模糊,而且被树影衬绿了,她的黑头发给人以浸过水的印象,整个身体像泡着水……我望着画,心里说不出的一阵难受,我以为这是恼恨自己没有本领的缘故,赶快伸手去拿红颜料。
  但即使再把她重新画在太阳里以后,我仍然觉得说不出的丧气,这个半隐半露的女子,我私下原打算她是明明——像想象中她日后那样——没想到这样笔不从心,我真受不了。
  可是丁圆倒很满意这幅画。“怎么啦,”她说,一面走过来,抬头向人字梯这边望,“我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对啦,莫亦,就是我心里想的。我敢说这样好看,可并不刺眼。在那扇偏门上面,我还有块地方。我想到过,或者我们也在那上面来点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老王说,“你要开美术馆吗?”
  “我喜欢把这儿搞得好好的。”丁圆说,“有张画可以把客人的兴致提起来。”
  “好吧,”老王说,“叫他画我和我的老别墅房子。这样对你好,对我也好。”
  “不过画好看些,”他又说,“不要淹死我。”
  归途中,天正降初雪,点点雪花,在山里迷途的朔风中飞舞盘旋,经过褐色的半空,缓缓飘落。天色沉沉,全部城镇望去一片灰白。走路时,天好像压到我身上来。我想起山脚的星子,这时风雪当已长吟卷过沙丘,把湿雪从湖中驱来,在挤在低谷中的矮屋上堆起,高岗脚下浪花飞打,波涛的雷鸣在深深溪谷中浸溢着,宛如山外火车隆隆而过——风和雪,从乌黑到荒闵的、皱摺的北冰洋面,从鄂霍茨克海岸,从西伯利亚冬昏夜暗的高纬度高海拔荒原上吹出来,长驱而南。我想,在我们和等待我们的寒冷、在我们和死的神秘之间,自己究竟能把握到多少呢?一片滩,一座山,几重林木和岩石的坚壁,一堆火——和明天会升起的、给我们温暖的太阳,明天雪止天晴的希望……但假如明天在风雪中不见了呢?假如时间不走了呢?怎么办?还有昨天——假如我们一旦失足在风雪中,迷了路,会不会昨天反跑到我们前面去,就在我们盼望明天太阳升起的地方被我们发现,会不会呢?
  我进了屋,在门口把肩上的雪抖去。人站在那和我一样寒冷、一样阴沉的外间。老马没有从他温暖的小厅里出来。没有人看看我无论眼中是猜疑、是愤恨还是某种奇特的兴奋。从来没有人在等我。
  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开口说话。房租已经给足了,我想不出还担心什么。我确信他不讨厌我,而且不可能巴望我碰上倒霉的事情。但至少今晚没再见到他,没再见到他两只肉嘟嘟的手端正地在肚子上一抄,眼巴巴望向我。
  我慢慢踱上楼,却远远就瞧见自己的房门虚掩着。我既弄不明白,又担心,心怦怦地跳。老马就一直在楼下小厅守着,何况寒冬封山,这里良好的治安不容许有歹人;我没有朋友,想不出会是哪一个,怎么会有人等着我吗?
  可是我错了,早在推门前,我就知道了:某种内心的感觉告诉我。
  就是明明。她正襟危坐在靠画架的那张旧椅子上,手缩在膝上小手筒里,脚尖刚刚碰到地板,一顶小圆帽戴在头上。我缓缓走进来,靠门框倚了一下,眼睛望着她,乐得几乎劲儿都没有了。
  “我觉得也许你想我来呢,莫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