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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七

September 17th, 2019

  她静静地坐在大椅子上,我收拾起散乱纸笔,想去找点吃的一会儿佐茶。她的眼睛缓缓向四周移动,对每样东西都要注意一下:破家具,尘积的墙壁,堆在地板上的纸稿;穿的、戴的、素描、罐头、破盒子;被杂七杂八的衣物塞得满溢出来的衣橱;凌乱的床,和床上破烂的被子——这一切在她来之前,我自己从没有想到仔细看一下甚至注意过的东西,现在全看见了,和她一样,第一次看见了。她睁大眼睛,深深透口气。
  “我以前从没有进过陌生人房间——我以前从没有进过画室,”她说,“真好看。”
  电水壶里有早上剩下的水,我赶紧倒了灌上新的,插上插头重新煮水。又在已经断电权当储物柜的冰箱里找到一盒茶饼。“明明,这地方真糟。”我说,“脏得很。”
  “是的,”她跟着我说,“是脏。我本来不打算说……不过我想,既然你先说了出来……”
  她站起身,摘下帽子,和大衣手筒——若不是山上冬季实在酷寒,这可真是有年头不流行啦——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椅子上。“我想你这儿不会有围裙吧?”她问,“还有掸灰的东西?”
  我惊奇地望着她。“你该不是想要把这里打扫一下吧?”我叫出来。
  “对啦,”她说。“等水开……”
  我找了一阵,只找出一条毛巾,一块干手帕。她用手帕包着头和下颏,像早年间早早当家的小大人那样,毅然拿起毛巾。接着,两条瘦弱的腿分立着,像大将临阵一样,重新向四下顾盼。她脸色沉下来,“啊,天哪,”她嚷,“我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我找出茶饼和几块糖果,到水房里去洗茶杯。着实有点愧疚实际是尴尬。又想利利索索,又想磨磨蹭蹭。洗完茶杯,仓皇又溜回自己房间。
  我回到屋子里,明明正坐在地板上,抹布似的毛巾搁在一旁,我的那些素描摊在她面前。我进来时,她抬头向我看,颏下抹了一道黑灰,臂腕上也是一道。“我正看这些画呢,”她说,“不要紧吧?”
  我说没关系,当然可以。
  “这些真美,”她说,“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画家。不过,有些……”她拿起一幅小的,迎着光,“我不知道这画是哪儿。我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她坐在地上,我站在她后面望。她看的是一小幅我用水彩画的八里湖胜利塔方尖碑,几乎是我唯一的不是自然景观的现代城市画面。“是的,”我说,“这个……这些是新的,我猜想,造了还没多久呢。”
  “我猜是这样。”她附和着。
  她又拿起一张画来,拿来朝着窗子,迎着下晚最后的那点暗淡光线。“这是老虎山吧,”她指着画问,“但是又有那么多台阶,甚至亭子……我觉得应该是没有的。”
  “是的,早先是没有的。听说是有家银行在一旁建了山庄,同时增修的吧。”我说,“你去过那里吗?还是你看过那里以前的照片?”
  “我想并没有。奇怪,”她后来说,“怎么有时候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却显得很熟悉。好像有一朝会见到它们似的。而且就因为你将来会见到它们,你能够记得它们的模样……这听起来不大对头吧,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答,“真给弄糊涂了。”
  “我想是的,”她说,“是怪。你怎么能记得你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呢?”
  她坐在那儿,画搁在腿上,两眼发呆。屋里这里差不多黑了,外面雪下得更大,窗户映成灰白,一切罩在影子里。她好像从这些影子里望出去,望见一些别的地方,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她胸口起伏,嘴唇微张,不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叹。一阵狂风夹雪,打在窗格子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老房子里隔壁的隔壁传来寂寞的呼叫,她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身子,手摸上来,触到我的手。“不,”她细声说,“你不可能这样。”
  我过去开了灯,简陋的屋子从黑暗中向我们扑来,又真实,又不顺眼。尘积的四壁把“现在”关在四四方方一块静止的光线里。明明叫了一声,站起来说,“多傻,”她说,“这儿我简直没有掸。”
  “没关系,”我告诉她,“水开了。我们喝茶。”
  她听了这话,十分高兴,重又坐上椅子,脚尖刚刚够着地。她从壶里把水倒出来,把茶饼递给我,欢快地谈着各种事情。她叫我把慕老师的事从头到尾告诉她:告诉她那个学识渊博的文化人却有着十足豪爽的匪气,我们怎么为那几张小画相持不下,我又怎么获胜了,她兴奋地拍手嚷道,“哟,莫亦,你真行。”她又要我跟她谈老王和他的民宿房子,认为他既然都有自己的湖畔老别墅,一定很有钱。“你想,他肯不肯哪一天让我住一晚?”她问,“我从没有住过民宿。”
  “可是我住过一次招待所,跟爸爸在山下叫阳新的县城里。蓝白的墙壁,完全没有你说民宿那整面的落地玻璃窗。”
  她告诉我,她的好朋友姜丽红要上寄宿学校了,“我想,我也许跟她去,”她说,“其实是个技校,不过不是走读制的。学校在小山上,望得见河。姜丽红说,她们每年都会出去春游,或者叫劳动实习。我不大想去,可是妈妈说我非去不可。管他呢,反正姜丽红是去的……我走了会想你呢,莫亦。”
  “我也会想你,明明。”我说,“在你走之前,你可不可以让我给你画张像?”
  “我正等着你这样说呢。”她答,“好的,可以。”
  “那么,你能不能明天来?”
  可是她眼光避开我,脸上现出茫然的神气。“我不知道,”她说,“不知道能不能。”
  “后天呢?”
  她摇摇头。“我尽可能早来,”她答。她只肯说这些。
  我和她谈书画界现在的奇葩,为了洗钱一副作品可以被抬到怎样百万千万上亿的天价——在我看来是笔大数目。她脸色高兴起来,轻盈的一声笑:“你可高兴你这样有钱?”她问:“你可不能忘记我。”
  “忘记你?”我叫出来,简直不相信自己。
  “噢,我是说,”她说,“到了你又有钱又出名的时候。”
  “不过我想你不会忘记我的。”她又泰然说,“因为那时候也许我也有钱了,也出名了。我们两个就可以一块儿有钱。”
  我说:“我觉得我倒不大在乎钱,明明,我只想作画,替代用文字建造我自己的世界——并且懂得我画的是什么。难的就在这一点——要懂得你画的是什么玩意儿,就要跳出这渺小的伤心的年头,有些真正的作为。”
  “现在是伤心的年头吗,莫亦?”她诧异地问。
  我望着她,心想:当然,她怎么会懂得什么叫伤心,她怎么会懂得我的心情?我总陷在一个神秘的谜里,要给这个谜找答案,替自己,也替同类;一个善与恶之谜、真与伪之谜——就是这个世界总在事后才悟出什么是花、什么是土,但总是来不及……
  她注意地看着我,这时候把茶饼盒子递给我。“来,”她说,“吃一块,你就不会觉得这样难受了。”我看看自己,看看我们两人,不禁大笑出来,她也大笑。
  可是过一会儿,她又正经起来。“你再没有心事了吧,莫亦?”她问,“我是说——我头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心事可真大。”
  “不,”我说。“我现在很好了。那天晚上碰见你,我真怕。我觉得人像迷失了一样。”
  她缩进椅子里,竖起两只手挡着,像是我要打她一样。“不,”她叫出来,“啊不——不要这样说,再不要这样。再说,你并没有迷失。你人不是在这儿吗,这儿可没有迷失啊。这不可能,这决不可能。我受不了这个。”
  她带着怜惜的神情,又对我说:“不能我们两个都迷失。”
  这只继续了一会儿工夫,我们又恢复了常态。在我屋里,黄色灯光照着四壁,外面下着灰白的雪。我的画摊在地板上——又是我熟悉的世界了,我每天看见的、真实的、包围着我的世界。“不,”我说,“我没有迷失。我怎么会迷失呢?”
  “这样说真傻。”她难堪地望着我微笑,“对啦。”她说,“真傻,再不要这样说了。”
  “因为,”我说,“对你这样的小女孩说……”
  “是啊,”她黯然说,“我这样的小女孩子。”她站起来,把茶壶和她喝过的杯子递给我。“呶,”她说,“去把这些洗一洗,待会儿要忘记的。”
  “好的,”我说,“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她说,“我等你。”
  我走去外面水房,楼梯和走廊上都很黑。楼下老马的偏厅门紧闭。我能听见屋上雪陷进天窗里的声音。把杯子冲洗过,我赶快回来,喊着:“明明。”
  可是她不在,屋内空无一人。我没有听见她走,连楼下关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可是她走了。
  后来我才想起,我连她住在哪儿都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