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Draft > 明明庐山 九

明明庐山 九

September 20th, 2019

  陈磊搭长途汽车去昌北然后飞回了东北,丢下一瓶老酒给我,算是礼物,或者说,贴我一星期的房饭钱。这瓶酒据他自己说是茅台的原浆,完全是市场上普通人觅不到的珍稀货。他才一转身,我就毫无兴趣地把瓶子随手塞到床底下去了。
  此后两星期中,我都忙着在家和玖居不舍餐厅中作画。别的除外,我还替慕小华老师画了一张花卉,就带到如琴别墅去送给他。我担心他们会不满意。果然,余博仕看见哼了一声。“我问你,”他嚷,“你怎么想到画这个?一张花卉……而且偏偏画些角堇。你要我把它怎么办呢,小伙子?”
  我告诉他,是慕老师要的,而且山上当下只有角堇。“现在是冬天,”我提醒他,“没有夏花。”
  “慕老师,”余博仕说,“你真要我的命。”
  他恨恨地叹了一声。
  “怎么啦?”慕老师泰然地说,“我喜欢。你给莫亦三千块钱,我自己来卖掉它,最晚开春之后。”
  但余博仕这次可不吃这一套。碰到花卉,他可不肯放松。“两千五,”他说,就像无路可走的老鼠一样,“一个钱都不添。”
  慕老师对他仔细看看。他知道什么时候坚持,什么时候让步。“好,”他说,“就两千五。够了吗,莫亦?”
  老实说,再少一点,甚至不算钱,我都肯给他。“够是不够,”我说,“但就这样吧。”
  “你就是嘴硬,是不是?”他说,冷冰冰地笑着,“我也是这样,所以我喜欢你。”
  “反正,”他又恶狠狠地说,“我们为你赔钱赔到现在了。你可不要搞错。”
  余博仕不乐意地抓抓下颏。“不过,”他局促地说,“也不完全如此,莫亦。我的意思是,我们只卖掉你一张素描,不过当然其余的画还在我们那里。”
  “别放在心上。”慕老师说,“莫亦不会介意的。他懂得我的意思。”
  可是临走时,他把我拖在一旁,塞了一个信封在我手里。“我说三千,”他说,“就是三千。”我打算还他,可是他把我推出门外。“走你的,莫亦,”他说,“走你的,不要惹我生气。”
  第二天,我预备好一幅五尺的画布,把它展开撑起,拿水打湿一面,用调色刀涂上一层白铝。拿出来等它阴干。这点决窍还是高中学生时期最要好的美术老师教给我的。
  接下来再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等了。
  周末,明明来了。我听见她在楼梯上轻巧的脚步,赶快来开门。我觉得她脸色惨白,穿着孝服似的衣裳,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望着我。
  “是我父母,”她说,“他们出事了。”她打算笑,可是眼泪汪汪。她使劲眨眼不让泪水流出来。“他们死了。”她略带惊异的神色说。
  “我知道。”我不假思索就回答,把她扶进屋子。我觉得似乎要说几句话,解释我怎么知道……“我在报上看见的。”我告诉她。
  “噢,”她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是的。”可是她并不注意我。
  我招呼她坐下,接过她的帽子和大衣,放在床上。“我很难过,明明。”我说。
  她深深地叹口气,“他们待我很好。”她说,声音有点发抖。“我不大见到他们,可是……他们死得这样……”
  “我知道。”我说。
  “唉,莫亦,”她叫。手蒙着脸,哭了。
  我想安慰她。可是觉得让她尽情哭一下也好,就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蓝天。过了一会儿,我说:“明明,你不预备画像了吧?我是说,出了这事之后?” 
  我眼睛没有看着她,可是能听见她坐起来,擤鼻子。“我要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要看见你,就要来这儿。”她哭过后,有点打噎,后来颤声叹口气。“我想还是画吧,”她最后说,“不过我的样子可不大好看。”
  我心想,要是有什么两样的话,她只有比以前看上去更美了。那些眼泪并没有在她青春的脸上留下痕迹,可是眼珠被泪水洗过,显得又乌又带着梦想。我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放一块旧黄绸子在她身后,是我多年前在萨尔茨堡买的,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光线配得合意,把画架角度搬正。这半天,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向前呆视,一声不吭。等我把一切东西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好了,把画布放上,就动起手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坐在金黄的幕布前面。不管后世的人们称它为何,而我一直觉得它只是明明。
  我不声不响地工作着,简直如在梦中,充满奇特的兴奋。我全神贯注在工作上,连时间都忘记了。画了大约整整两个小时,忽然看见明明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倾,就要滑下来的样子。我丢下画笔,赶到她跟前,心几乎跳到嘴里。可是等我双手把她身子托起时,她眼睛睁开,向我怯生生地微笑,“我累了,莫亦。”就讲这么一句。
  她在我手中轻得像没有重量。我把她放在床上,拿她的大衣替她盖上,在炉上烧了一点水泡茶。茶泡好,叫她喝了,只见她两颊上开始微微转红。“我好点了。”她说。“我并不怎么冷。你要的话,我还可以再去坐一下。”
  不过,我当然不要她再来。“不,”我说,“你这时要休息。你做得真好。我们进行得很不错,开头就很好,时间多着呢。”
  她又微微叹口气,如秘语似的。“不,”她说,“没有多少时间。可是我听你的话,你要我休息,我就休息。”
  她人有点抖,重又躺在大衣下面,眼睛闭起。夜一样的乌发拂在我的枕上,握在我手里的手像泥土一样冰。我站在那里低头望她,年轻的眉毛瘦瘦一弯,长睫毛轻柔地栖在眼睑上。我心里一阵害怕,可是同时又感到愉快。你是谁?我心里说,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一个孩子,一个陌生人,迷路而孤踽,是不是过往一个故事里的?
  大约是我的手有点抖的缘故,她睁开眼睛,忧郁地望着我。“现在我只有你了,莫亦,”她说。
  我吃了一惊,半诧异、半迷惑地。她放下我的手坐起来,蜷在大衣底下,瘦瘦的胳膊抱着膝盖。“除了我的姑姑,”她说,意思叫我不要着急,“不过我跟她不太熟,从现在起,要由她来照应我了。”
  “噢,”我局促不安地说,“那么,这不就行了,可不是?”
  她恳切地望着我,现在轮到她自己着急了。“你真的要我来吗?”她拿不准地问,“是不是?我是说来画像?”
  “你不愿意我永远不来吗?”
  我说不出话,可是她一定从我脸色上看出我对她的疑虑的答复,因此她笑了,把脸上秀发拢向后面,就像那天夜晚,在公园林荫道上,我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的姿势——啊,多少年前了!她说:“我得空就来。”
  “明明——”我哑着嗓子说。
  “嗯,莫亦?”
  我眼睛看开去,其实,有什么说的?什么也没有,我连自己心里想的什么都不懂得。“你姑姑住在哪里?”我问。我想,至少我得知道她住在哪里,将来有必要时还可以找到她。可是她摇摇头。“我住在哪里有什么关系?”她说,“你不能来找我。”
  “只能我来找你。”
  她惨然说着,极其温柔,可是极其肯定。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隔开一道鸿沟互望着——不是空气的鸿沟,而是一道古今从没有人跨过的鸿沟,不论是去,或者是回……她做出一种轻微无力的姿势,像是要触到我。接着这一刹那就过去了,她又重新恢复她本人。一个陌生者,梦想着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可是我明白,我们两个都明白。
  过了一会儿,她起来戴上帽子,穿起大衣。“再见,莫亦。”她说,“我尽量早点来,会的——真话。”
  她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乌,诚恳地望着我。“我并不希望你懂得。”她说。
  在门口,她又转过身来,低低地说:“你耐心点。”
  “耐心点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