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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庐山 终章

March 13th, 2020

        我把剩下所有的钱财掏给了老张,由他儿子开车子送我回山。路上只要经过一处没有遮盖的地方,就能听见沙子簌簌打上车身。有一两次,一阵狂风袭来,连车子都吹歪了出去。雾浓得很慢,可是云多起来,有的高,有的低。飞行迅速。而且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形状——圆柱形、雾似的触须,黑烟燎烧的指头。白得也特别,像落了壳的棉花。东方天边已被一片黑气遮着,也不完全是黑,是黑里带黄,像烂泥。我想,也许是雨,可是看上去不像。
        当我固执地沿着山脊小径向观云亭走去时,我才恍悟这是怎样的风——在水上,人太忙了——而且,照说起来,我们也成了风的一部分,风走我们也走,在它前面奔;可是在这儿——东北方打着旋迂回刮进来没有遮拦的风正迎头过来,打在脸上就像拳头。风从鄱阳湖对面不绝地吹来,仿佛一道空气的洪流来得又重又硬又快,毫无办法抵挡。北山坡上的草整个儿被压倒,松树被扳成一弯圆弧。这种风很不自然,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可是愈来愈近。我觉得它就像死神亲自来到,而且是不属于地球的一种力量。我的心跳得很快,人觉得又冷又兴奋。之前听到的那种似吼如啸,既高且远的怪声音,现在又听到了。那片黑里带黄的烟雾还是在东方天边。是否近了一点?我也没法说。“我就先陪你到这儿,”小张迎风向我喊。他这时总算第一次笑了。“看车子能否顶得住。顺便给四个轮下都垫些石块。”他说。
        台阶下方一株刺槐突然被吹断一大枝,顺着崖坡一直滚落下。“快,”我说,“你快去吧。”
        我绕到亭柱后,避免直接受到风力。可是风始终缠着我,把我一直往中间空间卷。我拿身子抵着栏杆,才勉强停上。这里又冷又闹,喧嚣的风凄厉尖叫,耳朵里一直像雷鸣。过了一会儿,耳鸣消失了,适应下来才更清晰觉察外面的风声,和那种又高又远的呻吟。
        我幻想着升一堆火,然后取出酒来,自己喝一大口,觉得从喉咙一直热到肚里。又幻想是两人站在火前,面面相觑,觉得屋子时而在震动。也许应该窗子咯咯地响,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百叶窗关上,心里想着以前在书里读到的关于飓风的事……后来终于想起,这不是什么屋子,并没有百叶窗。这就无事可做了。
        这时雨下起来了。下得不能算大,可是雨点很急,简直是平射,一分钟不到,亭子里就汪了一大滩水。
        风好像愈来愈大了。有一两次把亭子震得非常厉害,我以为顶檐会被掀掉。现在毫无办法可想,只有坐在那里,等着看它怎样。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似乎应当出去看看,见识一下飓风是什么模样。我从栏杆后探出头去,费尽力气才把眼睛睁着。可是人却被憋得连气透不出来。风简直从我嘴里把空气夺走了。
        我想看看山谷对面,可是全隐没风雨中了,只看见漆黑迷茫的一片,分不出是雨,是云雾,是风沙。我望见诺那塔院那边山头上的电线杆被刮倒了。后来白塔旁最高处那棵松树也完了。
        它慢慢倒下去,带着一声叹息。地面被拉起一大块。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眼睛里兴许显出一种粗野的神气。
        接着,我就望见了明明。
        就在我下面,朝东一点,靠近小天池山方向。她在电站大坝一侧竭力挣扎,想攀上岸来。人已经精疲力竭,风象一只狗那样咬着她。我正望时,看见她忽然立足不稳,身子一半倒下去,跟着又向河里沉落。东面从乌龙潭又冲下一道急浪,望着望着就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在逆风里赶下坡去的,可是我冲下去了。我刚来得及用胳膊兜着她,把她拉开,浪头就在脚下一尺远的地方卷过去。她闭上眼睛倚在我身上,脸色苍白,力气全尽。“我生怕到不了这儿,亲爱的。”她说。
        我紧紧搂住她,即使在那时候,在那片疯狂的洪水之上,我还觉得事情并不严重。我的脸偎着她的脸,颊上冰冷。她缓缓抬起手,好像很沉重,把胳膊绕到我脖子上,“无论如何我非回到你身边来不可。”她说。
        “我们得赶快,明明。”我对她说。我想把她拉上坡,可是她身体有千钧重,人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可怜相地望着我笑摇摇头。“你走罢,莫亦,”她说,“我走不成了。”
        后来,我想把她托起来。可是她太重。我托不起,地上滑极,没有立足之处。这时水又稍稍高了一些,差不多到了脚下。黑色的波浪滚滚而来,淹没了我的脚踝。“明明,”我喊,“看在老天的份上……”
        “让我看看你。”她低低地说。我听不见声音,可是知道她说的什么。她把我的脸捧在手里,睁大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了我一会,“有好久了,亲爱的。”她说。
        我不想说话,我想离开这儿,想把她拖上坡,离开水面,“你看,”我说,“我背起你来成不成?”
        可是她好像没听见我说。“是的,”她说,简直像在跟自己说话,“我没有错。”
        “明明,”我喊,“求求你……”
        她把胳膊紧紧搂我一下。“抱紧我,莫亦,”她说,“我们在一起了,现在。”
        我抱紧她,可是心里发慌。我托她不起,没有办法救她出去,而我们站的地方已经渐渐被淹没了。“小张——,”我高声拼命地喊,“小张——”
        就在这时我望见大难临头了。
        从湾那边卷来一片黄色的巨浪,沿河一直翻腾过来,大坝泄洪口已经大开,翻涌的浊浪向下游石门涧滚去。没法子躲避,我们不可能再有时间爬到高过浪头的地方,它来得又稳又快,带着古怪的声响。也罢,我心里想,我们至少可以在一起死。
        我弯身在她唇上满满地吻了一下。“是的,明明,”我说,“现在我们在一起了。”
        她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莫亦,”她低低地说,嘴唇亲着我面颊,“爱只有一个……什么都不能改变它。这还不要紧,亲爱的,随便怎样都不要紧,因为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在某个地方……”
        “我知道。”我说。
        后来浪就打到我们身上来。我想抓着她,带她一起出去,可是浪把我们拉开了——我觉得她豁出我的胳膊。水把我冲倒,翻了几个身,觉得人冒起,沉下,又冒起来。后来有个什么东西打倒了我,以后就一切都不知道了。
        老张儿子找到我时,我人匍伏在一棵倒伏树上,身子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他把我拖到安全的地方。至于他是怎样在风里把我拖上坡,弄进最近屋子里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把我放在床上,那天他守了我整整一夜。后来告诉我,他得把我按在床上,因为我一直要回到河里去。我简直想不起来,在我脑子里,那只是一片乌黑,我记得的也就是这一片乌黑。
        一星期后,我才能走动。可是对我有什么用。反正都不想出去。我躺在床上,给我什么就吃什么,竭力不去想起已往的事。外面的消息全由老王带来:他告诉我,山上的损害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惨重,牯岭镇被吹倒了许多树,一辆旧吉普溜车撞到山石上去;只有剪刀峡里的洪水冲到虎溪河里这一点,算是最糟。北山公路崩落的砂石堵塞起来,但过不了多久,一切都将和往常一样。
 
        那一天,秋光正好,我走出门来。街上的天空望去碧蓝,太阳照得黄灿灿的。楼台在浓郁的空气中耸起,历历如画。余博先生在别墅里等我。“我们很替你担心,莫亦。”他说,“慕老师和我……我们很久打听不到你的消息。”
        他不知所措地拍拍我的肩膀,“很高兴看见你,老弟,”他说,“我——我真高兴。”
        慕小华老师什么话都没说,看上去好像之前落寞着。
        王仕华把一张泛黄的剪报拿给我看,“我想图书馆藏着的旧物什里也许有些你没有见到,帅哥。”他说。
        那是从报上剪下来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二日。剪报上说:“在游览庐山水电站大坝时,有一随行旅客在飓风中失踪。该旅客为明明小姐,在国外羁留已有七年之久,今始重返中国。当飓风突然袭来,集中紧急避险的交流参观团时,明明小姐即被卷坠水中,另有同行数人受伤。相关部门现正设法寻访明明小姐国内亲属之住址云。”
        老王踌躇了一下,看看我,又看开去。“我怕你也许不知道,”他说,“对不起,帅哥。”
        我把剪报还给他。“不,”我说,“我知道。”
        “这还不要紧,”我说,声音低了下来,“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