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小店
　　
　　注意到那间小店是不久以前的事。
　　这个寒冷的高高在上的城市，瞪着孤傲的双眼。漠然的注视所有发生于它掌心的故事。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天都有新生命降临。同样，每一天都有店铺开张，每一天都有人破产。所以，应该不再有惊奇。所有的惊讶都变作习惯的淡漠。我不知道那是否可悲。
　　可是那间小店是真的特别。它在我习惯步行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繁华落尽的古旧的街，充满沉淀的梦想。傍晚时有人临街拉起胡琴，像一场旧电影。某一天我抬头不经意地环顾四周，就看见那间小店刺目的白色木牌子。做成一双眼睛的形状。黑色的瞳仁是店名–waiting。整个牌子看起来是哀怨的。带着诡异的气氛。店门紧闭着。走近它里面传出古筝的千回百转。
　　我停下脚步。仔细看这间小店。从未想过一间路边小店会让我如此惊异。我想自己是否可以走过去推开它的门，看看里面坐着公主还是巫婆。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架唱机在反复放一张古筝唱片。毫无疑问，它激起了我沉睡的好奇。
　　waiting。等待。是如此美丽的店名。生命的过程不过是一场等待。结局可能是双手空空。可是谁在意？等过了就好。
　　我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没有推开它的门。我想做的只是等待。等待有一天它的木门敞开。等待里面的人走出来。原形毕露。
　　连续几天我经过并注意它。它的门一直紧闭。音乐换了又换。有时是古筝。有时是王菲。有时是Tori Amors。店主似乎有着很好的品位。而且古筝是店中人弹奏的。
　　那天下午waiting的音乐是一段风笛。反反复复地放。它的门敞开。没有灯光。里面一片黑暗。
　　我穿过几乎没有车辆的街道走过去。一直走过去。直到走进黑洞洞的小店。然后我看见一个女孩，懒洋洋地自摇椅上坐了起来。
　　那是一把大大的木头摇椅。破旧的感觉。女孩躺在那里。膝盖上搭一条暗色的羊毛披肩。看上去温暖而柔软。
　　我看到她站起来，走到一张桌子前。然后店里亮起来。她点亮了桌上的蜡烛。蓝色的蜡烛似一颗泪珠，发出极其幽暗的光。
　　我可以把小店和女孩看清。女孩的头发黑而浓密，卷曲纠结如海藻，垂到腰际。亦舒小说里的女人，会有一头这样的头发。可以大把大把的抓起来揉搓。穿一条颜色黯淡的麻布裙子。木拖鞋。她的脸棱角分明，看过去是平淡的。但是眼睛亮得如妖魔。是有那种眼睛的，仿佛一眼洞穿灵魂。
　　小店里东西摆放得很凌乱。触目的是一架长长的古筝。横放着，旁边是一把古旧的雕花木椅。木架子上有很多瓶瓶罐罐。然后还有些式样古怪的衣服。有纸张发黄的书本。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我的眼睛已经不够用。
　　咖啡的香味弥漫在小店里。我看到一架小铜炉，煮着一壶咖啡。
　　女孩取过一只杯子，倒了咖啡递给我。
　　咖啡是异常的香浓而苦涩。装咖啡的杯子是一个绑着马尾的小姑娘形状。充满灵性。
　　女孩的笑容很温暖，但是眼神中有某种阴郁的东西。
　　随便看看。她说。然后坐回到摇椅上。
　　我走到木架子前。逐个地看那些瓶瓶罐罐。瓶子都是淡淡透明的。各种生动的形状。有一些贴着小小的标签。
　　我拿起一只。淡紫色。看起来像一根修长的手指。标签上的字是：我的泪水。
　　另外一只。KENZO的男用香水。用了一半。标签上写：离开他带走的唯一记忆。
　　还有一只是茂盛的绿色。瓶子空空的。标签上说那是路上拣到的。
　　我一只只看下去。只觉心温柔的痛楚。这些瓶瓶罐罐可以拍一部旧电影。都是时光河流流淌时留下的贝壳。疼痛直接的线索。
　　我可以断定。waiting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我想用所有的时间看完这些贝壳。我想把我的贝壳捧出来和她交换。
　　这一刻我忘记自己是个过正常生活的27岁男人。住高层公寓。早上穿整齐的西装乘地铁去市中心的办公楼工作。受到外国老板的赏识。
　　我只是个受感动的孩子。如同我在家时穿棉布衬衣。灯心绒长裤，蓝格子的木底棉拖鞋。如同我看一部电影时会掉下没有温度的眼泪。如同我的名字：苏。
　　我转向女孩。这些东西，卖吗？
　　我有直觉。这不是用来出卖的。
　　这些是用来交换的。你想得到它们吗？用你的往事、激情和想象来和我交换。已经有很多人带走我的东西，留下了他们的东西。女孩说。
　　我愣了一下。往事？是15岁时握住的笑容明亮的女孩的手指吗？是街角常遇的卖花少女手中的百合吗？还是我一个个放开的白色气球？　
　　女孩取了刚才点燃的蜡烛给我。我伸出手。蓝色的泪珠静静地躺在我手心。
　　你是个英俊的男人。我闻得到你身上浓重的潮湿气味。我把蜡烛送给你。你会好好整理你的往事和我交换吗？女孩轻轻说。
　　不管怎样，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我。我一直在。waiting。
　　你的名字？我问。
　　蜿蜒。他们都叫我蜿蜒。女孩说。你还可以停留。直到喝完这杯咖啡。
　　蜿蜒换了音乐。是sarah brightman的《Scarborough Fair》。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member me the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飘忽的音乐是迷离的背景。蜿蜒伸开手臂，轻轻哼唱。我喝完咖啡，带着蜡烛离开wa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