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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背后

January 30th, 2011

月亮的背后
日当正午

  回忆就像水中的倒影,隐约、暧昧,而我在其中望见自己苍白的面容。

  认识故云山之前我已经有过四段恋情,大学同学、同学的哥哥、朋友的朋友,和当时身边的吉安。
  吉安对我这样好。第一次到这幢大厦面试,沮丧地走出电梯间,在大厅沙发上坐下,开始哭泣,仿佛世界末日。当我再次抬头,看见他坐在对面。
  我和吉安就这样认识。在本该彼此擦肩的众多陌生人当中,意外停留。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就像一分钟二十四张胶片的一个瞬间,却改变了一切。吉安是天使,他把我从最为困惑的日子里解救出来。
  我知道自己很幸运,可是,吉安并不幸运。因为他遇见了我。

  我没有见过像吉安那样精力充沛、有条不紊的男人。衬衫的领子任何时候都是干净的,袜子是深颜色,皮鞋一尘不染,脱下球鞋的鞋带总会小心地放进鞋口。每次约会之前,他都会打电话提醒我,但自己从不迟到;进出电梯总记得让女士先行;任何场所随时留意替我开门;约会结束送我回家,见我进家门之后才肯离开。
  这样的男人,没法让女人不喜欢。有时我问他:“吉安,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他会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是我把你从街上捡回来的,自己捡的当然要自己养。”这时坐在沙发上的我就会大笑着把靠垫扔向他,然后看他受“攻击”后,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吉安是这样一个健康的男孩,明朗得如同清晨越过云端的小鸟。而我不是。

  我不是,我一直不是一个能够愉悦的人。当我听一首歌,当我看一本书,当我走在路上,当我在快餐店里吃午饭,或在路边喝一杯忘记名字的咖啡,我总是随时陷入失神的状态。
  那是一种遗忘的状态。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忘记自己是谁;又是一种忆起的状态,想起曾经,曾经的一幕又一幕。

  大学时和男友一同逃课,半夜溜出学校骑着单车在马路上相互追逐,坐在凌晨的海边等待日出,漆黑的夜晚睡在野外看漫天的星……
  直到有一天校门外又有学生为小事斗殴,有人尖叫,然后有人开始流血,越来越多的老师和同学一点点围拢来,围拢来围拢来……最终我发现受伤的是我自己。这就是我额上这个疤痕的由来。我为他挡下匕首,我以为让自己毫不犹豫守护的就是爱情。得到他转学出国的消息之前,他的父母替我交纳了所有医疗费用,而他再无音信。我甚至连他的面也再没见到,记得走出医院的那天,我所看见的天空平静到苍茫。
  青春的付出总是这样匆忙,日子凌乱得如同秋季落叶。当每天都忘记撕下的日历被一并撕去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工作了三年。我用最瑰丽的年华换得伤痕,带着它走了一程又一程。

  我应该满足,在我最沮丧的时候遇到吉安。当他坐在我对面递给我一杯水,当他拿起我的简历仔细地看,当他说找工作是一个开端,一切开端都不应哭泣。人生无数开合,转息瞬间而已。
  他说得没错,后来我找到一份报社编辑的工作。当然,是吉安帮了我。
  他时常来看我,当我是个孩子,就像在卖火柴的时候哭泣着被他带回家,从此过上了温暖的生活。梦想中的一切都有了着落,就连爱情吉安也没忘记给我。有时吉安会忽然从背后抱住我,一言不发地把脸埋进我的长发,我想他是在微笑吧。因为任何时候,吉安都是微笑的。

  我逐渐发现报社的工作不适合我。被分配在娱乐版,每天从网上或者从外景记者那里获取娱乐咨询。今天这个女明星与男友分手了,明天那个男明星又有了新的恋情,我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对他们的绯闻进行比评,然后总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评论他人感情的对与错,评论他们的婚姻该或不该,面对我们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却要作出什么都明白的样子,还要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带领大众观览他们。只是,这个世界到底有谁真的能够懂得谁,又有谁真的有资格评论谁?我们皆卑微如蝼蚁,行在一条同样艰难之路。
  离开报社,吉安没有怪我。他知道并不是我不肯务实,而是世事苛刻,和我的一点点固执。

  不,我并没有同吉安住在一起。他也不是我的生活来源。如果是这样,我就和那些依赖男人生活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我并不像她们那样好高骛远、懒散不前,每天我都在家里写字,写大篇大篇凭空而来的语言。卖掉其中一部分,换取生活所需。

  我逐渐发现自己不该辞掉工作,因为我不该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失神,用来思考和慌张。有时我独自一人在僻静的马路上走,看到很多树和房子,它们一律安静的样子,忽然感觉心里和周边一样空荡。晚上一次又一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和那道伤口。我不知道应该再坚持些什么,又为何不懈。
  吉安怕我闷,带我去参加他朋友的聚会。在那个喧嚣的喜宴上,我见到故云山。

  他已是中年,身材有些发福,眼角有了皱纹。坐在角落里,满脸疲惫。
  那是一种多么陌生的神情。吉安从来不会这样疲劳,他那么年轻,任何时候都神采奕奕。而那种疲惫的神情却让我觉得如此熟悉,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镜子里的自己。
  我轻轻坐在他旁边听他和朋友说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洁白而纤长,说话时举在空中,寂寞的样子,我几乎有种想握住它们的冲动。不知喝下了几杯红酒,我才发现故云山注视我的目光和他的疲倦一样深意。他靠近过来对我说:“你的额上有伤。”
  我笑着说:“我知道。”
  他又说:“那心里有吗?”
  我说:“没有。”
  可是,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的从未真正流过的眼泪流下来。
  他伸手抹去我的眼泪,他的手这样温柔和温暖。
  “我叫故云山,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在你开心的时候。”
  吉安过来找我,看着故云山。然后对我说:“晓晴,你喝醉了。”

  我睡了一天一夜,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安然的睡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得太多的缘故。晚上吉安来找我,对我说,“晓晴,我知道你整天呆在家里,会空虚寂寞。不过,离故云山远一点,他结过婚,而且比你大了十岁。你……要小心。”我坐在沙发里安静地看着吉安,笑起来说:“知道了。”吉安和我一起吃了一个苹果,然后他离开。吉安关上门的那刻我站起来,手心里是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名片,我从吉安的名片夹里找到它。
  拨通故云山的电话,自己都感觉有一点疯狂。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听见他清晰的声音,说:“晓晴吗?”我愣住。听见他继续说:“你给过我电话,你忘了?”

  我忘了,我真的忘了。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喝醉了?我怎么会给一个陌生人自己的电话?我时常发生遗忘吗?我真的忘记自己的曾经,真的以为一切都会有所不同,真的以为每个开端都能微笑?

  可是,见到故云山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开心。我们约在一个茶坊,他的脸和那天晚上一样疲惫,他的手指还是那样不时在空中停住,显出寂寞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让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想看看我白天的样子,开心时候的样子。我相信他的话,我可以感觉到,虽然我知道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切。
  我给他看我写的一些小文章,他笑着看完,说:“你来我们公司做经理助理吧,这个位置正好缺人。而你并不适合再继续失业。”
  “你们公司?谁是经理?”
  “是我。”

  走出茶坊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清亮的,把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地上有浅淡的投影,一路安谧,我从来不知道城市的夜晚可以这样美丽。抬头看他,他个子很高,眼睛明亮,满是笑意。他忽然告诉我说:“其实我以前是学音乐的,你相信吗?”
  我很惊讶:“是吗?那你怎么会……?”
  “为了生活。”
  “我猜你一定是拉小提琴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手指很长,而且指尖有拉琴时留下的茧。”我想起那天他替我擦去眼泪时的手指。
  我感觉到他的沉默,我犹豫着,轻轻拉住他的手。清晰地,紧紧地握住。

  我去了故云山的公司,做他的私人助理。那是一份很适合我的工作,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把理性的事情做得这样好。我安排他日常的工作,与公司其他的同事也逐渐和睦。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敬畏,而我的谦和让他们对我重新认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可以这样尽力,只因为他是故云山。我逐渐明白他为何终日如此疲惫。整个公司的大小事务,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资金的进出,业务的瓶颈,我把一切看在眼里。而我似乎从来没有对工作这样专心和投入过,我忙着工作,几乎忘了一切。我也忘了吉安。

  那天晚上结束加班已经快十一点,故云山开车送我到家。我上楼在门口看到等我的吉安。
  “是他送你回来的?”
  我点头,开门让他进来。
  “你和他在恋爱?”吉安依旧平静。
  “不,我没有。”
  “你答应过我。”吉安开始激动,他抓住我的手说,“他是结过婚的人,你这样做很危险。”
  “我真的没有,我答应过你,我没有忘记。”我又开始哭,我害怕吉安大声叫喊的样子。
  吉安把我拥进怀里,把我的脸压在他心口。我只是流泪,不知为什么,吉安让我感觉慌张。

  我没有说谎,我和故云山之间没有更多。我偶尔会和他一起吃顿晚饭,总是约在同一个茶坊。我每次都是点同样的滑蛋火腿炒饭,和一杯柠檬红茶。我是这样固执的人,恪守的无非是一个当初。
  每次走出门,我首先看到的总是月亮,它高挂在天空,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如同我的心情。每次告别的时候,我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然后微笑着说,再见。
  这样的日子转眼过了一年,我有时会收到吉安的电话,问候我,我也问候他。吉安的影子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淡,也许是因为原本就从来没有深过。我时常在夜晚的时候想起从前,想起那些他把我捡回来带在身边的日子。

  故云山生日的时候,我忽然很想送他一件礼物,然后再问他要一件礼物。这样,我就能留住时光。我去商场逛了很久,选中一个Boss的领带夹,样子很大方,上面有一个月亮形的钻石。故云山看了,说我的眼光好,随手就夹在领带上。之后,我一直看他戴着它,不论换哪条领带。
  我生日的时候,故云山问我想要什么,我说随便,但是不要鲜花,因为不长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心里一阵剧痛,他低着头没说一句话。生日那天他请我吃饭,送我一块小小抹茶蛋糕和一条项链,项链吊坠是一弯钻石组成的月亮。我微笑着,我明白很多时候,我们同样是心明如镜的人。
  故云山依旧送我到家,我说:“今年的生日我很高兴,不知是不是真有‘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说法。”我微笑着。他还是那样疲惫的神情,我不该再增添他任何劳累,我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我握了握他的手,刚想说再见。他忽然把我拉进怀中,拥住我的肩膀,然后用手指轻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额头上的疤痕。可他的指尖和我的疤痕一样,早已失去了灵敏的触觉。

  夏天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故云山的太太。那天她带着三岁的女儿和保姆到公司找他,她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装扮十分入时,染了褐色的**浪,穿七寸高的高跟鞋。我想她也应该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女人,当我给她倒茶的时候,她仔细看了我几秒钟,对我说:“麻烦替我把微微带出去玩一会可以吗?”我有些吃惊,因为她完全可以让保姆照顾自己的女儿,但我依旧恭敬地说“好”,然后抱起微微。忽然听见微微指着我的项链惊喜地尖叫:“妈妈妈妈,你看,‘月亮’!爸爸也有的。阿姨,我爸爸的夹夹上也有一个月亮,比这个小……”他太太笑着说:“不好意思,小孩子被宠坏了。”我把微微带走。

  我真喜欢这个小精灵。她有雪白的皮肤,小巧的鼻子,和故云山一样深邃的眼睛,微笑起来和他一样温柔。她甚至和她爸爸一样敏感,还发现了我的月亮项链。我甚至有一点点嫉妒,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儿不是我的孩子。我给她买了冰激凌和巧克力豆,她抱住我笑个不停,仿佛我手心一朵带着露水的朝花,直到保姆来叫我们,说太太要回去了。她走出故云山的办公室,让微微和我说再见,微笑得体地与我告别,说“谢谢你买冷饮给微微,你的项链很漂亮,你也很漂亮。”故云山一言未发走出公司大门,她们紧随其后。透过窗口,我看见她快步追上他,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好像埋怨他什么,直到把他的步伐拖慢下来。
  我忽然发现,这一幕如此清晰,只因为我是在阳光下看到这一切,她可以对他有所要求,可以埋怨,可以责怪,可以为他生育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我看到一个女人可以这样主宰一个男人的生活,乃至生命,因为他们生活在明亮的日光之下。
  第二天,故云山照旧上班,他换了一个新的Hermes的领带夹。他说,微微回去后一直喜欢那个有小月亮的领带夹,所以他太太给他另一个。他说:“对不起……”

  我请假回家,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我重新注意到镜子里疲惫而苍白的自己。我真的应该多多晒晒太阳,我缺乏营养,缺乏滋润,缺乏一切蓬勃。我打电话给吉安,问他是否能来看我。晚上,我见到他。吉安的变化很大,他看上去不像以前那么神采奕奕,好像也不太快乐。
  “其实我来过很多次,你的工作好像一直很忙,有时我等到晚上九点还不见你回来。”吉安开始削苹果,就像当初他一直为我所做的。
  “是啊,我一直加班。你还好吗?吉安,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觉得很累。”我觉得自己很无助,我没有什么朋友,吉安的确是我最亲近的人。
  “你和故云山分开了?还是……你和他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什么。你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没有忘记。”我接过他递给我的苹果。
  “我……我要结婚了。”吉安忽然说,
  我手中的苹果掉在地上。我并不是不为他高兴,我只是觉得这太突然,我不知道原来时间已经这样快速地从身边滑过,逃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看着吉安。第一次发现,吉安的脸上有那种我熟悉的疲惫,那种过去他从未有过的疲惫。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怎么出现的?那个明朗得如同小鸟一般的健康男子呢?他去了哪里?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地板上,吉安过来抱住我说:“不要哭,为什么又哭呢?你这样子,以后怎么照顾自己?”
  “我很好,我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自己。”我停下哭泣,强迫自己微笑。
  吉安走的时候,我问他:“吉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晓晴,我只是在路边捡到了你,把你带在身边一段时间,让你恢复体力,直到你能够重新上路。我们并没有真正相遇,我们只是碰巧路过。”

  因为一个多星期的休假,故云山打电话约我见面。依旧是在同一个的茶坊,同一个位置,点同样的套餐和同样的柠檬红茶。我们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因为我们各自有决定告诉对方。最后他先说,其实他和家人一直有很大的分歧,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喜欢音乐和文学。而他太太和她的家人却是这个城市里最主流的人群,他们喜欢热闹,热衷一切欢乐的方式。这是他和太太之间最大的矛盾,她让他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他开始学做生意,逐渐从商,开了公司,买了房子,买了车。这是他太太一直向往的生活,现在终于得到。而他感觉疲惫,感觉累。故云山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他从来不说太多,我也从来不问。
  “晓晴,你不要误会,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女朋友。我知道我的年纪比你大得太多,也许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第一次见到你,我想也许我可以让你快乐,因为你的神情让人担心。”他点燃一根烟,停顿了一下。
  “晓晴,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条月亮的项链吗?其实我还买下一个同系列的戒指。”他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是一轮光华的钻石月亮,“我想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给你。”
  我知道故云山明白我,就如同我体谅他一样。但我从来不认为我们是在恋爱,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更多,因为我答应过吉安,因为我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我没有想到故云山竟然愿意给我这样的承诺。
  我拿起戒指看了又看,就像我晚上看到月亮一样,它发出清淡而高雅的光泽,将一切情感温暖地覆盖。隐约的,暧昧的,不甚清晰。我放下戒指,告诉他我的决定。
  “云山,我要辞职。”他不出声,静静地听我说完,“我不再适合这个工作,而且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我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这就是你的决定?你愿意再考虑一下吗?”
  “不,我考虑得已经太久。虽然月色很美,但相爱应该出现在日光之下。”
  “晓晴,我想和你结婚,一切都会好的。”
  不,不对,我们已经无法拥有最好的感情。你,和我。

  飞机在夜色下起飞,我看着空中的月亮,第一次感觉它的宽容。
  男人之所以疲惫,常常是因为女人带给他们种种的伤害。我是个太过平凡的女人,我无法替故云山分担任何,正像我无法避免对吉安的伤害一样。
  我没有告诉过云山,我从来不喝完杯子里的柠檬茶,就像不忘记提醒自己为自尊留一条退路。
  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我剪掉了自己的长发,更坦然地露出额头上的疤痕。我逐渐明白,那也是我的财富,正如我一路走来的的段段情感。
  我忘记自己有没有告诉过故云山,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够抚平伤痕,因为理解无法替代经历。

  直到今天,我满头白发,坐这这张摇椅上翻看那两封未曾发出的信,里面是同样一句话:“我曾经深深爱过你,但是我不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