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Podcast > 未了情

未了情

February 28th, 2010

未了情
舟卉


  那一年,师兄二十四岁。在公司的北京市场部做事。事先,他一点也不知道,那个秋天会有什么异样。    
  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阳光不暖也不冷,他接到一个电话,在浙医大念书的弟弟打来的。他说他有一个女同学要来北京办事,人生地不熟,希望哥哥到时给个照应。    
  放下电话,他想,来就来呗。    
  一天过去了,没人找他,他也就渐渐忘了。茫茫人海中要找人帮忙,也不缺他一个。    
  起初,她的确不想麻烦他。但接连碰壁后,她无奈,只好找出他弟弟的介绍信,去敲他办公室的门。    
  他一愣,然后自然是放下手头的事务带她去找那家研究所,等她买了实验要用的试剂,再送她回去。    
  她住的那个地下旅馆,阴暗潮湿,冒着一股寒气,台阶像在迷宫里,一级一级往底下伸去。昏暗的通道晃过赤膊的青年,流里流气,哼着轻浮的调子。门开了,里面也同样的阴暗,潮湿。于是他说,搬了吧,我帮你找个好点的地方。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去看她。她的新住处离他的办公室不远。明天一早她就回杭州。她说,你有时间吗?带我看一看北京吧。    
  他带她去天安门,逛故宫,看什刹海,又到王府井买了小吃。登上那座巍峨的朱红城楼时,广场就在脚下,纪念碑高高矗立着,蓝天白云,汉白玉的晶莹在阳光下让她迷眩。后来,天黑了。北京的夜空很深,也很静。他们从长安街走回来,车流的尾灯划出迷离的光彩。她说,谢谢你。    
  他说,谢什么。并告诉她明天要去内蒙古出差,早上不送她了。    
  我和你一起去。她脱口而出。    
  他也没想,便应了,好啊。    
  但一出口,他就后悔。他想,也许她只是说着玩罢了。    
  那你帮我买张硬座吧,明天来叫我。她挺高兴,语气很生动。    
  队伍排到尽头了,站在窗口他还希望,她真的只是一个玩笑,一觉醒来便忘了。但他终归还是把票买了。只为了昨晚应允的话。一早,他去她那,本打算半玩笑地问一句,你还去吗?但发现,她早已挎了个简单的行囊等在门口。    
  他问,那些试剂怎么办,你导师还等着?    
  她说,三天内回来,就没事。    
  火车是下午开的。他买了卧铺,因为公司可以报销。他想着远在江南的女友,在夕阳里回想他们初识时的情景。这次业务一结,他就可以回家了,和她订婚。火车开得很快,他仍觉得走得好慢。    
  她从硬座车厢穿过漫长的过道,来到窗前,站在他的身旁。聊着过去,聊着旅途,也聊着各自的朋友。他告诉她,他高中毕了业就工作,连大学都没上。她告诉他,她的导师是一位著名的医学家,她正在参与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    
  火车走在京张铁路上,穿过一个隧道,又盘进一个峡谷,在黑沉沉的寂静与明晃晃的深秋夕阳里交替着时光。两边山上的叶子都红了,像火一样,在高耸的荒山里自由地奔放燃烧。见到长城了,盘在晚霞的山脊上,扭下去又爬上来。烽火台的脚下,是秋叶与夕阳织成的火红的凝重。她说,太美了。他也有些陶醉,生平第一次见到红叶的辉煌。    
  她回去后,对铺一个老者好奇地问,她是你什么人?他耳根有些热,支吾着说一个熟人。  
  恰好她又走回来,却很轻松地蹦出一句,我是他妹妹。一脸的天真,一脸的满不在乎。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他想。    
  她趴在窗口,痴痴地盯着窗外。这回,是他站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远处有一片闪闪亮亮的灯光。密云水库!她差点叫出来。千万盏灯浮在幽幽晃晃的水面上,迷离着,灿烂着,火车走在湖边却像是闯进了一个梦里的童话世界,在光的海里浮着。抬头,一颗一颗的星,静静在闪烁。她是不是在数着星星?星与灯的交辉,让人产生恍惚感。    
  第二天,就到了包头。他去跑业务,她在隔壁的房间住着。晚上,他们去附近一家餐馆吃火锅,出来时,他抬头才注意到,那不大的店,招牌竟是”情未了”。他想起那部同名的电影,记不清里面的故事了,只留着些淡淡的回忆。又沿着街走出好远,师兄说,直到那时,他才真正仔细地望了她。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修得平整的齐肩的黑发,在街灯下活泼地飞舞,有点摇碎的跳跃的波光。她扭过头来说,刚才听服务员讲,山下有座喇嘛庙,很灵验的,你去吗?    
  天还未亮,她便”噔噔噔”来敲他的门。她换了件大红的外套,没背旅行包。俩人紧赶慢赶到了车站,卖早点的老婆婆告诉他们,从这个方向去喇嘛庙只有两趟车,一趟乘旅客,一趟载卖土货的小贩,前一趟车已开走了,如果真要去,只有搭后一辆。她与他正啃着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相视一笑,去!    
  路很颠簸,比预料的更糟。脸上布满尘灰的小贩,腰间插着牛皮套的匕首,无所顾忌地用蒙语吆喝着,吵闹着。车晃得厉害,晃得人心慌。车上只有他们俩是游人,沉默在一片全然的陌生里。车离包头愈来愈远。他觉到了一种飘浮的流浪感。窗外是草原日出的景色,广阔着,绿着,红着。第一次见到草原,她的眼睛一直很兴奋。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只有荒漠了,像沙漠一样的荒漠。没有风,也没有飞鸟。灰的颜色让人乏困,灰的空气写满枯索。    
  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依在自己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敷了一层很薄的灰。平日里活泼的她,瞬间凝固了,凝固成了静谧与安宁。在周围嘈杂的喧嚣中,她是一只倦了的小鸟,有些孤独,有些楚楚,更有些可怜。他愣住了,没挪开肩膀。此时此刻,他是唯一能给她保护的人,他想。    
  中午时分,车才停住。空灵的天宇,空灵的荒漠,空灵的寺庙。天很低,散着一种威慑,  
  让人不由得想跪下去顶礼膜拜。喇嘛庙很古很古了,空气中弥漫着酥油浓浓的香味。白白袅袅的烟雾飘在庙堂里,酥油灯燃得正旺。粗硕的柱子,羊毛搓成的绳索一圈一圈缠着,一直缠到顶,浑而虚的烟在柱子间穿行。喇嘛们披着红袈裟在诵经,沧桑木板的脸上刻满肃穆与神圣。远处,有拨浪鼓空旷缥缈的声音,”咚咚咚”敲着,偶尔也断断续续摇进庙里,与烟火与诵经混合在一起。她很虔诚地伏在地上。他也跟着。
  出了庙,他们在不远处找到一个荒废的古城堡遗址。探到新大陆般,他们很惊喜这个意外的发现。风蚀剥离的断墙,裂着缝隙的台阶,铺了厚厚的黄沙尘土,还很威武。她跑上台阶,转过头来,大声地说,历史风化了城堡,却没有风化掉曾经的辉煌,看这个孔,原来肯定插过匈奴的战旗,或许,还是汉军巍巍的大旗!她解下脖子上火红的丝巾,扬在手里,真的似一面旗帜。他后悔,没有带着相机。    
  回到喇嘛庙,最末一班车已经开走了。附近没有车,也开始少了人影。太阳渐渐收敛起温暖的光芒,起风了,荒凉的色调越来越浓。面对着被弃于荒漠的威胁,他们着慌了。他们疯一样寻找人的踪影,但没有车,也没有人家。    
  她坐在喇嘛庙对面的一个丘坡上,累了,脱下鞋揉着脚。    
  怎么办?你实在不行还可以跑去喇嘛庙砸门请求留宿,可我总不能也跟去和喇嘛们挤一夜吧!她抬头笑着,望着他。    
  她还在笑!他也笑了,坐下来。坐在这儿等吧,也许会有车路过。    
  天昏下来,风很大,裹着沙粒,吹在脸上生疼生疼。荒漠里的夜幕静得恐怖。气温在急剧下降。她默默盯着坡下人烟早已绝迹的漫沙的道路,喃喃地说了一句,刚才真不应该那么贪玩。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颌磕在两膝间。狂乱的塞外寒风吹舞着她的黑发。她双肩瑟缩着,火红的外套,像一点火焰在风里痉挛。    
  他怜爱地看着她,后悔不该带她来内蒙古。本来,此刻她应该已在江南那座城市的灯火里,暖暖地喝着一杯浓香的热茶。风一个劲地刮来,像刀片一样削着干燥的皮肤,寒冷钻进骨髓,如针扎一般。他脱下很薄很薄的外套,轻轻递过去,覆在她瘦瘦弱弱的肩上。他应该保护她,哪怕只有一件外套的温暖。    
  她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冻得苍白苍白。大大的眼里盛满了泪水,委屈躲在那层水花背后。她只是个女孩,平日再大度再乐观再满不在乎,也会有突然害怕的时候。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肩膀,声音哽咽着,歇斯底里,别去喇嘛寺!别离开我!一个人,我会疯掉的!    
  他拥住了她。脸烧得发烫,心狂跳。他觉得幸福,突来的幸福,令人晕眩的幸福——也很不真实的幸福。    
  他们就这样紧紧搂着。他的脸贴着她的发际,感觉到了她头皮里散出的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坡下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两束雪亮雪亮的灯光扫过黑夜。车子!他们冲下丘坡,踉踉跄跄追上去。    
  车在前面停住了,是辆军用的吉普。因为半途抛锚,所以才这么晚经过。司机递过一瓶白酒,那位首长模样的老者慈祥地说,喝几口驱驱寒吧!够幸运的了,刚好碰上这辆车,不然,非把你们冻死在山上!    
  后怕,在空灵的脑门里缥缈。望着车灯扫出的亮光,好久好久,他才如释重负,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她一个人紧紧偎在后座上。    
  第二天,他还要去呼和浩特。他去敲她的门,要不你先回去吧,留在北京的试剂快到期限了。    
  她默然,狠狠咬住唇角,抬起头说,我不回北京。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快乐着也愧疚着。愧疚像一条长长的虫蠕在心头,啃噬着他的快乐。他想到家乡的女友,有些颓然。    
  在呼和浩特,他仍然要了两个房间。晚上他回来了,业务很不顺利。她等在他那儿。她说,我给你洗头吧。他说,算了,我自己来。她夺过毛巾,活泼地笑了。    
  我会穴位按摩,导师教我们的,头部穴位精细着呢。    
  他无奈,低下头。她纤细纤细的十个手指柔柔地摩挲着他的头皮,他觉得很舒服。    
  他说,你该回去了。    
  她没有动,靠在沙发上埋着头,好久,才突然蹦出一句,隔壁暖气坏了。    
  他不敢再开口。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大的,还有一张小的。他说,你睡大床吧。    
  你睡大的。她语气很坚定。    
  两人各自和衣躺下了。谁也没有睡,辗转着,床板偶尔”咯吱”地响。
  你喜欢我吗?她问得很轻,好像半开玩笑的,又好像不是。    
  他正迷迷糊糊。嗯,……不知道。    
  他想起了女友,又想起了不远处的她。他觉着窝囊,觉着自己的痛楚。也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半醒半寐的梦,竟呜呜地哭了。她摸着黑走过来,坐在床沿上,轻轻搂住他的头。他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哭出声来。    
  第二天醒后,他想起哭过,很羞愧。他说,咦,枕巾还没湿。    
  什么啊,哭得比孩子还伤心!都湿在我这儿了。她指了指胸脯,咯咯笑了。    
  他耳根立马烧红。除了母亲,他从未在别的女人怀里哭过。    
  她在晾那件被他弄湿的毛衣。火红火红。我把那间房退了,她头也不回地说。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她的背影,明晃晃的。    
  他们一共呆了五天。白天,他去跑业务,她就留在房里写她的论文稿。晚上,从外面吃饭回来,便各自和衣躺在床上。师兄说,现在想来是有些不可思议了,两个人就真那样默契地守着纯洁。他们像恋人一样,又像陌生人一样生活着。    
  第四天早上,他女友从家里打电话来。柔柔的嘱咐,温温的叮咛,涩涩的思念,让他心化了。他惭愧。他想起了娇柔的未婚妻每一样可爱之处。他抓起电话,催客户那边能不能尽早给答案。他要回家!    
  她愣在一边,眼汪汪地湿了。沉默着。他没有望她。    
  中午,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轻轻走来,手里捏着一个削得很细致的苹果,胳膊绕过他脖子,送到他嘴里。他回头,她正笑着。他感到冷酷的防线又在崩溃。    
  下午,她给学校打去电话。那边是急坏了,一直没音讯,以为她出了事。她说,我在内蒙古呢,和小丁的哥哥在一起。    
  没出事就好,明天快回来吧。她男友在电话那头催着,嘱咐。    
  她点点头,最后对着听筒很柔很柔地说了一句,我也想你。    
  他装着没听见。他出去给她买火车票,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他庆幸,一切终于可以了结了。外面冷冷的风,吹进肺里很通爽。    
  背着她的旅行包,他把她送上火车。她一直笑着。汽笛响了,她走进车厢。突然又跑下来,眼睛里已全是泪。她跨下台阶,走到他跟前,把他那件薄薄的外套上顶端的两颗纽扣一粒一粒扣好,还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熨平了。    
  再见!她哽咽着。    
  就在她转过背去的一刹那,他觉得胸膛整个被掏空了。他突然意识到,她这一走,是真的走了!回到南方那个温暖的城市,回到他未谋面的那个男人身边去了。她将不再属于这里,不再属于他。他觉得,好像她曾经是属于他的。    
  他原以为自己是乐意早点送她走的,乐意从尴尬中摆脱出来的;他以为她一走,他就能解脱了,轻松了,就能结束感情像摆子一样的漂泊了。    
  他茫然地望着,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轰隆轰隆向前滚去,直到最后的余烟消失在清冽的黎明中。    
  几天后经过包头,他又去了那家餐馆。老板走过来很亲切地问一声,怎么,女朋友没一起来?他有些恍然,猛记起,店名是”情未了”。但那部片子的开头和结尾,他仍没想起。    
  好多好多年后,他终究还是娶了原来的女朋友。内蒙古之别以后,他没去找她。    
  但一年前,她突然打电话来,说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若他有空去杭州,顺便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