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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刘湾(阿四妈的故事)

February 25th, 2010

记忆刘湾(阿四妈的故事)
薛舒


  刘湾镇上有几大名人,阿四妈是其中之一。 
  阿四妈的名儿挺好听,叫玲宝。玲宝年轻时算是刘湾镇一大美人,后来嫁给李季生,人们都说李季生有艳福。但玲宝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人又说,李季生娶了玲宝可是断了后了,但玲宝这个名儿,李季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叫着,除了他,大伙儿都已经习惯叫铃宝阿四妈了。
  玲宝是那种长得小巧玲珑的女人,十七岁时,玲宝就在镇上的药店里当上了营业员。镇上人都知道,药店里的玲宝长得好,小脸上眼睛溜活好似会说话。小嘴一张,讲起话来声儿嘣脆,谁要逗她开心,她会笑得捂住嘴蹲在地上,“咯咯”的声音传出老远。镇上游手好闲的男人们有事没事儿总要到药店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新到的人丹,万精油。其实,他们花上一毛钱买包话梅或粽子糖跑到药店去,是为了去和玲宝聊天的,玲宝清脆的笑声总是能吸引刘湾镇上的男人。直到后来,药店里分配来了高中生张光明。那一年,玲宝才满二十。
  张光明是个大高个儿,年轻轻的额上头发却不多。张光明拨起算盘来踢踢挞挞一阵响,手指头灵活得让人眼花缭乱。有人来抓药,张光明拿出那杆小秤,一手提着,熟地一钱、当归二钱地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一面一手一抓准地称着药材。那杆秤悬在张光明胸前,在他宽大的身子下显得很小,细细的秤杆翘起来,张光明拨秤砣的手也翘起了兰花指。玲宝经常看得“咯咯”发笑,这种时候,玲宝会凑到张光明身边抢他手里的秤杆,说这事儿我来干,你一个大男人心再细手也是粗的。张光明就让到旁边,看着玲宝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地拿药称药然后分别装包。此时的张光明会感到有许多快乐从心底直往外镩,玲宝在他身边,象一只快乐的小母鸡,涨红了脸,扑腾着翅膀跳来跳去。说实话,张光明是喜欢这种感觉的刘湾镇是频临东海的一个小镇,这里盛产鱼虾,但这里的人依然不能算富裕。人们过着安然无恙的生活,没有多大的追求,但也过得有滋有味。张光明的家不在这里,所以张光明是住在集体寝室里的。玲宝经常带着自己烧的猪油咸酸饭到张光明的宿舍去,张光明吃起来从来不会狼吞虎咽。后来玲宝知道,解放前,张光明的爷爷是有名的酱油大王,他们家开过很大的酱油厂。张家是很有钱的,过去,在这个城市也应该算是声明显赫。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了过去。张光明的档案材料里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爷爷爸爸的历史,他的成份是资本家。高中毕业时,张光明以优异的成绩可以被任何大学录取,但是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连学也不让他上了。如今,张光明被分配到这个海边小镇的药材店里当上了一名营业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张光明现在是穷人,但他的大气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都溢了出来,连吃一碗玲宝做的猪油咸酸饭也那样温文尔雅,要知道,玲宝可在这饭里加了两勺猪油呢。
  平时,玲宝和张光明一起站在柜台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玲宝会跑到张光明的旁边看他拨算盘。站在张光明身边,玲宝矮了一个头,她是那种黑里俏的女人,看上去健康而又有点野性。张光明的脸色却白里透红,眉宇间透着大户人家的轩昂。然而张光明从不多言语,那些到药店里来聊天的人与玲宝打打闹闹,张光明一个沉默的眼色扫过,玲宝会马上停了嘻闹,规规矩矩地站进柜台里。大家都说,玲宝是“吃死”张光明了。
  然而张光明认为,玲宝这种远郊小镇居民人家出生的女人总脱不了那种俗,浑身上下透着农民意识,尽管玲宝这个女人是有点降服男人的妖气的,张光明喜欢玲宝在他身边转,但他知道,他喜欢的或许仅仅是这些了。                 
  在那个春末季节,玲宝那矮小驼背的爹终于发现,玲宝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张光明和玲宝的眉来眼去在所有去药店买药的人面前表现得一览无余,人们都明白,玲宝是看上张光明了。但刘湾镇人却又都不约而同地预感到,这件事情似乎希望不大,并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预感没有错。玲宝爹也在为女儿说媒了,嫁是一定要嫁的,但决不能嫁给张光明。这小子成份太高了,还斜眼瞧人,有几回老爷子去药店找女儿,张光明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一下。张光明没有把这驼背老头作为未来的老丈人去对待,但老爷子却把这些都算在了帐上。女儿嫁给他是等于白养了,还会想到他这个老爹?张光明的傲气是咄咄逼人的,玲宝被征服了,但玲宝爹不想被征服。当李季生拎着两瓶熊猫白酒,两条大前门香烟,还有一块印花的确凉到玲宝家去时,玲宝爹乐得简直要立码认了这个女婿了。
  “玲宝,快倒水,别忘了加糖,加两勺”
  玲宝一边张罗着倒水,一边偷眼打量着这个李季生。只见李季生站在媒人后面,老实巴交的一张黑瘦脸,眼皮儿都不敢抬一下。从头到脚崭新的打扮很符合现时的新女婿模样。头是新剃的,鬓角透出青光,一件宽大的军装晃晃荡荡地挂在瘦小的身上,解放鞋边儿上的橡胶发着暗绿的油光,看来都是新的。
  倒水时,玲宝在厨房里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儿来,她的眼睛早已瞄到了那块印满了腊梅的花布了。这天,玲宝的姐姐玲珍抱着她的第三个儿子也回了娘家。玲珍说这个男人真不错,比我那个光说不做的死鬼强多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玲珍手里的三儿子开始发出巨大的哭闹声,玲珍双手兜住儿子的屁股上下颠动着,眼睛却盯着那块花布有点发楞。玲宝有点缺心眼,说姐你看到那块花布了吗?你说做件长袖衬衣够了吧。玲珍没好气地说谁知道,这事儿成不成还不知道呢,女孩子也该有点架子,你怎么急成这样。玲宝被玲珍呛了一鼻子灰,想想当年玲珍相亲时比自己不知道要急多少倍,她就有点莫名其妙。
  三天后,玲宝穿着用那块花布做的衬衣去上班时,张光明的眼睛直了一直,然后又把他的一脸冷淡迅速地堆到了脸上。玲宝看到了张光明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漂亮是足够引起他的欲念的。
  “这件衣服漂亮吗?”玲宝直接问到张光明,张光明随便点了点头,但玲宝看得出他是管着自己不让自己出格。于是玲宝说:“你认识自行车行的李季生吗?前几天他到我们家来过了”
  “他来干什么?”玲宝看到了张光明的疑虑,心里暗暗高兴。
  “谁知道呢,我爹好象特别喜欢他,这件衬衣的料子就是他送的”玲宝想挑唆着张光明拍案而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张光明和李季生之间作出选择了。
  然而,张光明非但没有因李季生送玲宝衣料而改变神色,相反打这以后,玲宝做的猪油咸酸饭他也不吃了。张光明没有给玲宝选择自己的权利,为这,玲宝气得偷偷掉过泪。遭罪的还有来买药的顾客,这段日子,玲宝对他们的态度恶劣到似乎所有来买药的都是她的孙子。
  这样的日子维持得不久,刘湾镇人就经常看到李季生用自行车驮着玲宝接她下班。瘦小的李季生骑在自行车上一点也不瘦小,他卖力地登着踏脚,满脸泛着红光却看不出丝毫的疲劳,看上去干劲冲天的样子。自行车驶过有坡度的高桥,向着桥下冲去时,桥东边的陶瓷店和桥西边的杂货店里的人就会听到玲宝清脆响亮的“咯咯”笑声,他们把脑袋伸出窗门就可以看到玲宝坐在自行车后坐上,短头发被风吹得满脸乱飞,笑声就是从那张遮盖着头发的脸里发出的。
  那时候,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在刘湾镇上很少见,玲宝坐在李季生的自行车上的神气既骄傲又满足。尽管张光明是不屑于李季生的一辆自行车的,但玲宝坚持要李季生每天下班来接她,她要张光明看到,她玲宝现在照样穿得山清水绿,日子过得弹眼露睛,不是离了他张光明就过不下去了。
  张光明看在眼里,肚里明明白白的,但他知道,自己是无任如何也不能适应玲宝的家庭和她周围的人的。张光明的傲是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虽然他现在只是一名营业员,但是被发配的贵族总还是保持着贵族的与众不同。在供销社食堂吃饭,张光明是唯一一个喝汤不发声音的人。滚烫的汤水在一片唏嘘声中被吸入嘴巴,钻进肠胃时的快感是难以描述的,但张光明却始终用他那柄发亮的不锈钢汤勺一口一口地把汤送进嘴巴而不发出声音。
  药店后面有一间公共厕所,破得已经关不上门了,进去方便的人谁也不认为非关门不可,所以也一直没有谁想到要去修一下。但张光明上厕所是一定要关门的,每次,他总要抬起那块已经脱臼的门板,轻轻地卡进门框,这才进入到最里面的坑位,安安心心地解决问题。肮脏的厕所里蹲着张光明这样的人是很不协调的,但张光明从未抱怨过,确切地说,不是无怨可抱,只是这种抱怨是无足改变一切的。这个,张光明太明白了。
  玲宝讨好他时只记得烧猪油咸酸饭给他吃,张光明曾借过几本书给她看,但是她连半本也没看完就还给他了,还说有这工夫不如打打毛衣,纳纳鞋底。李季生的出现,确实令张光明有过强烈的受挫感,玲宝这个女人,张光明在很多时候真是很喜欢的,但他觉得,他的女人不该是玲宝这样的,张光明明白,对玲宝来讲,如今这样的安排也许才是最好的。
  玲宝结婚一年以后,生下了大女儿阿菊。以后,就接二连三地生了二女儿毛头和三女儿三妹。玲珍劝玲宝别在意,生女儿比生儿子实惠多了,你看我那三个饿死胚,为多吃一口饭也要打架。说这话时,玲珍的表情看上去既惋惜又同情,但是她的语气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得意洋洋的味道。玲宝看了一眼站在墙脚边耷拉着眼皮儿拼命地啃着一小截甘蔗的玲珍的三儿子,无任如何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是让玲珍羡慕不已的是,即便玲宝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李季生对她还是一如既往。不象自己的男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把老婆当回事儿。
  如今的玲宝,已经没有时间和刘湾镇上游手好闲的单身汉们调情嘻闹了,照顾她那三个丫头已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街坊邻居经常看见玲宝手里牵着,怀里奶着,屁股后头跟着,蓬头垢面地出出进进。但仔细打量,蓬乱的头发里藏着的那张脸却还是风韵尤存。尽管张光明与玲宝还算是一家药店里的营业员,但玲宝自从生了阿菊后,就一直没有好好上过班,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张光明了。对张光明,她心里恨恨的,但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在玲宝的心眼儿里,无任如何,张光明在刘湾镇上是找不到合适的老婆的。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实,的确是玲宝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
  张光明是在玲宝生下三妹前不久开始谈恋爱的,对象是镇上朝阳庵老师太的女儿,叫圆玉。尼姑是不会有女儿的,这个圆玉本来是个孤儿,还不会走路时就被老师太抱到庵里来了。原本,老师太是想有个后人继承她的衣砵,但现在,原来的尼姑也都蓄起了头发,回家种地成家了。若不让圆玉找人家,老师太怕是难保自己的性命,而且也害了圆玉了。
  圆玉从小沉默寡言,捧起老师太平时看的经书也会半日不放,她坐在窗前茶几边看书时,不皱眉,不抬眼,静如处子。老师太看着圆玉长大,出落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她那种静如潭水的举止,让老师太喜在心头。这个孩子命该继她之后的。
  然而如今这世道,让老师太摸不着头脑了。那回刘湾镇革命委员会主任找她谈话,说要破除迷信,解散朝阳庵的尼姑,而且,尼姑也要参加革命,也要上街游行,也要结婚生子——。老师太回庵传达了这个精神后,老尼姑们哭成了一团。第二天,有家可回的都打理好包袱后走了,只剩下老师太和圆玉。
  几天以后,一伙年轻人闯进朝阳庵,砸碎了观音菩萨和弥勒佛。老师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着眼睛面壁而坐,嘴里无声地念着阿弥陀佛,连眼泪都不敢落,只在她紧锁的双眉间可以看到一种伤心欲绝。圆玉看着师傅,看着那些穿军装扎皮带的男男女女,原本平静的心境开始有了一种仇恨。再后来,有一群中年男女把一台台缝纫机抬进了朝阳庵,从此以后,朝阳庵成了刘湾公社的缝纫厂了。老师太和圆玉被赶到了旁边的两间小厢房里,念不成经,拜不了佛后,老师太穿上俗衣,开始为圆玉寻起了男人。
  张光明第一次见到圆玉是在药店里。那回,老师太被缝纫机整天的轰鸣声吵得发起了头痛病,圆玉到药店给师傅买药。那天张光明正站在柜台里面拨着算盘,一抬头看到门口怯怯地站着一位姑娘,细细的眼睛在她那张[瓜子脸上被睫毛遮得迷迷蒙蒙,脸色苍白如月,好似从未晒过太阳一般。张光明赶忙走上一步招呼她,她买了药匆匆忙忙地走了,几分钟时间,头也未曾抬过。但张关光明却有点被牵走了魂,一直在想,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圆玉恬静的样子几乎刻在了张光明的心里。于是,张光明托媒人去找老师太,老师太亲自出马去药店买了几回药,终于答应了这桩婚事。
  张光明要结婚了,对象是朝阳庵的圆玉小尼姑。刘湾镇的人们空前热情地关心着这件事,但张光明毕竟是名门之后,他站在药店柜台里,稳如山似地没有丝毫喜形于色,他的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是无法分享的。
  玲宝听到张光明要结婚的消息时,正蹲在井台边洗着三妹的尿布。她的袖子高高地捋到胳膊肘上,藕色的双臂浸在一大盆水中努力地搓着尿布上三妹的杰作。这时,玲珍堆着满脸的疑惑迈着小碎步朝井边走来。井台很湿,玲珍看到玲宝穿着塑料拖鞋蹲着,盆里溢出的水淌到玲宝的光脚上,那双又湿又胖的脚水淋淋地泛着白光。玲珍站在井台边沿一圈墨绿的苔藓后面,伸长了脖子把上身探近玲宝。她压低了嗓门把张光明要结婚的消息说出来时,玲宝几乎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当她转过身来,看到玲珍满脸的疑惑下面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时,玲宝相信这是真的了。然而,接下来玲宝听到的却是一条令她更为震惊的消息,从玲珍翻动着的嘴皮子里,她听到了张光明要娶的女人竟然是朝阳庵的小尼姑圆玉。
  玲宝蹲在那里怔了半晌,当她站起来时几乎要一头载到井里去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感涌上心头。玲宝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低头看着脚底下的一大盆尿布,开始为自己感到愤愤不平。玲珍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着,玲宝却好象有点冲动,她扔下手里的一块尿布,湿手不及擦干就甩开双臂迈着短腿向药店方向跑去。玲珍破着嗓子喊她问她去哪里她却头也不回,玲珍只好嘴里骂着“这个小十三点,丢了魂一样干什么”,然后把那盆没洗完的尿布连盆带水端回了玲宝敞开着的屋门。
  正是中午饭后时间,药店店堂里只有张光明一个。阳光暖暖地照进药店的木格子门,快要结婚的张光明坐在柜台后面打着喜气洋洋的盹儿。多年以后,每次张光明回忆起那天午后的情景时,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让张光明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了一种无法推却的挂念。
  药店里只有张光明一个人,张光明是坐在柜台里面的,而且张光明在打磕睡。当发黑的木格子门被玲宝一脚踹开时,张光明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到门口背光站着的这个女人嘴里嘘嘘地喘着气,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雪嫩的两截小臂,头发丝儿贴着她的额头渗出丝丝汗渍,小脸皮儿紧紧绷着,透出隐约的粉红。张光明揉了揉眼睛,发现没有在做梦,站在眼前的女人确实是好久不见了的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的玲宝。这个女人生了孩子反倒更加丰满润泽了。张光明不禁暗暗把圆玉和玲宝作了一下比较,这一比较,张光明有点吃惊,他发现自己在玲宝面前萌生了一种很莫名其妙的,从未有过的冲动。
  那天午后,药店门口挂了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今日盘点,不营业”。路过的人看到后都说怎么还不到月底就盘点了,真是怪事。
  两个月后,张光明结婚了。老师太把自己和圆玉住的厢房腾出来给他们做了新房,自己搬到了原来的灶房里搭了一个铺。张光明从集体宿舍搬到了朝阳庵,如今的朝阳庵,香火味儿全被汗味儿替代了。每天,张光明在缝纫机的轰鸣声中出门上班,下班时总在缝纫工的人流中逆向挤进自己的小屋。日子,就这样过上了。
  玲宝的肚子又大了,这一回她更为迫切地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儿。玲宝感到,这一次的胎气和过去三次都不一样,她强烈地预感到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怀孕的整整九个月,玲宝一直以为,这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这个孩子的性别与他的三个姐姐不一样。直到哇哇大哭的阿四被护士抱到玲宝的产床上时,玲宝才伤心地接受了阿四是个女孩儿的事实。李季生却看得很开,他对躺在产科病房里流着眼泪的玲宝说:“阿四这小丫头长得漂亮,兴许比她三个姐姐都聪明”。正如李季生所料,十八年后阿四考上了大学,成了李家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在医院里的断言,李季生总会得意洋洋地对玲宝说:“看,我没说错吧,我们家阿四就是聪明”。这时候,玲宝也会笑着打李季生一拳说上几句就你聪明,阿四象你之类的话。
  然而,阿四长得不象李季生,也不太象玲宝。阿四的三个姐姐个个小头小脑,干瘦的黄脸上眼角倒挂,一脸苦相,象足了李季生。但阿四却长了一张白晰的脸,宽宽的额头下眉是眉,眼是眼。阿四开始上小学时,她的个儿就飞速地超过了三个姐姐。眉目清秀的阿四在刘湾镇街上走过的时候,人们会在她身后驻足议论,大家都说,阿四不是李季生的种:“伊哪能养得出介大气的囡来呀。”
  李季生却特别喜欢这个小女儿,这丫头不象她三个姐姐,念书后就数她最识字儿。一道数学题三妹还没有搞明白,她已经在那儿说出答案了。李季生自己没出息,只不过靠修自行车的手艺在车行里混口饭吃,但他总是希望女儿能有出息一点的。有时侯,李季生看着四个女儿挨个儿坐在桌边写作业,他就发现,阿四与三个姐姐长得不象,更不象他。外面的风言风雨他是听到了不少,但是老实巴交的他总觉得,玲宝肯跟他过到现在,不容易了。
  阿四渐渐地长大了,眉迂间越来越多了股灵傲之气,尤其是她那宽宽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不禁让人们想到药店里那个站得直直的,把头抬得高高的张光明。阿四却根本顾不上这些闲言碎语,她在父母和三个姐姐的宠爱下健康地成长着,一直到高中毕业考进了大学。这时候,大女儿阿菊已嫁了人生了儿子,二女儿毛头也订亲了,手腕上的进口表是婆家给的见面礼,三妹中学毕业后顶替了玲宝,做了一名卖酱油的营业员。唯独阿四,考上了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李季生高兴地叫三妹去买酒。不管别人怎么说,阿四还是姓李,谁也无法不承认,他李季生是阿四的爹,而且,阿四每天都脆生生地叫着他爹呢。在这一点上,李季生是心满意足的。
  玲宝捧着录取通知书,看着长得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阿四。平时忙里忙外,好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丫头,别人说三道四,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见。今天,这丫头站在眼前,挺着脊梁把头抬着,全家人都高兴坏了,唯独她好象没事人一样。玲宝似乎真的在阿四身上看到了张光明的影子。
  张光明和圆玉却一直在朝阳庵边上的小屋里过着清清静静的日子。张光明是喜欢清静的,和圆玉结婚,本就是看中了她的安宁。然而,婚后的圆玉,却越发地沉默寡言了,张光明原本以为圆玉的这种宁静象一股清风般让你安安心心地欣赏她,即使爱她也是那样淡淡的,没有杂念。
  圆玉的沉默使她一直与所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就是这种距离曾经吸引着张光明。然而,圆玉做了张光明的老婆之后,不仅沉默如初,甚至不能改变吃素的习惯,而且每天早晚还偷偷地读经念佛。张光明觉得他是走不进圆玉的心了。这倒让张光明有点想念那段与玲宝在药店柜台后抢秤杆包中药的日子,还有,玲宝烧的猪油咸酸饭是很好吃的,过去听来有点夸张的玲宝的“咯咯”笑声现在却经常在张光明的记忆中突现,这种笑声犹如穿过的衣服隔了一季又从樟木箱中拿出来时一样,散发着陈旧而又韵味的霉香。如今的张光明认为自己是比较喜欢穿旧衣服的,即使不穿,从箱子里拿出来闻闻那种过去熟悉的、贴身的味道也是好的。
  然而,张光明的人生之路是不可能重走的,他常常想自己是否有些悲哀,尤其是每每见到玲宝的小女儿阿四蹦蹦跳跳地从学校放学回家经过他家后窗边时,张光明越发地感到自己的无奈。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玲宝披散着头发闯进药店,冲进柜台似乎要跟他打架一般。然而张光明只开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啦”时,玲宝就已经连滚带爬地扑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张光明搂抱着扑在自己身上的玲宝,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抚摩玲宝娇小多肉的背脊时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多情,这使他忽然觉得娶这个在他肩下伤心抽泣着的女人做老婆也是不错的。于是非常莫名其妙地,他把那块“今日盘店,不营业”的黑板挂出去后,关了那扇黑木格子店门。
  在张光明的记忆当中,那个午后似乎特别炎热而晕旋,沉重的黑色木格子子门把阳光挡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外,药店柜台后装满中药的小抽屉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一屉叠一屉地发出幽幽的黑红的暗光。张光明眼中的时光已经停止,几年来装满他沸腾情绪的理智的瓷瓶正在一点点被击碎。事后,张光明一直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因此他把这个午后封存在记忆的一个角落,在他的生命中那个午后是一个结点,他希望这一切就象一截烂掉的肠子,割去了就再也不会发炎。而且,玲宝还是要回家的,三妹还睡在摇篮里,尿布还没有洗完,还有,张光明要娶圆玉做老婆已是铁定的事了。
  数年以后,当玲宝的小女儿阿四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时,张光明常常想,也许,阿四真是他张光明的女儿吧。这种时候,张光明几乎愁苦得欲哭无泪,因为阿四的健康成长频频撩开张光明的记忆之帘,张光明无法忘记那个刻骨铭心的午后。然而,圆玉是不会明白张光明的,而且圆玉根本不愿去明白他的这些俗人俗事。圆玉的清心寡欲是天生的,谁也无法改变,包括张光明。
  阿四读高中时的一年,老师太无疾而终。圆玉也终于冲破家庭的困扰,把张光明一个人扔在厢房里,去继承老师太的事业,做她的尼姑去了。
  刘湾公社又变回了刘湾镇,缝纫厂搬到了一幢四层的楼房里,据说由早年离开刘湾出去闯荡的港商回乡投资,成了合资企业。由此朝阳庵得以修复一新,重续香火。
  圆玉成了朝阳庵的师太,圆玉还不算老,但是她沉着稳定地坐在那里,与当年老师太的情形如出一撤。由此,朝阳庵香客不断,日渐兴旺。
  张光明独自一人在朝阳庵旁边的厢房里过着寂寞的日子,酱油大王的劫后产业分到张光明手里已经所剩无几,最要紧的是,圆玉好似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终会皈依佛门一般,一直没有生养,这对于张光明来说,无疑是一件痛苦之极的事情。如今,苍老的张光明在很多时候只能站在厢房的窗口张望放学归家的别人的孩子,那里面,有一个叫阿四女孩子,她长着一个饱满光洁的额头和高挑的个子,张光明总是能发现在这个女孩走过时,身上飘逸出自己年轻时的一种气息。这种气息让张光明的回忆牵引出一丝后悔,然而这又是一种无法启口的情愫。
  阿四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刘湾镇,在刘湾中学当教师,教的是和刘湾人的语言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外国话。刘湾镇也的确需要阿四这样的教外国话的人才,据说朝阳庵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庵堂,改革开放了,它也成了这个城市的一处小有名气的景点,外国人经常会光顾这里,所以,阿四在刘湾镇上的地位和名气比起她母亲玲宝当年在药店里的风光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玲宝退休了,张光明当然也退休了,只是和李季生比起来,没来由地少了一份精神气。李季生在街上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整日风吹日晒的脸色倒红润,满手油腻地干活,个子矮小,但是脊梁却是直的。张光明的额头却没有了过去的亮堂,只是皮肤还白净,干皱了些,有点向老女人的趋势发展,洁净,但是虚弱。
  一向傲气的张光明也如刘湾镇上的大多数老男人一样开始驼背,并且如今的张光明也会挤在小茶馆里听听小道新闻,说说东家长西家短,喝大壶茶的时候嘴里的唏嘘声比谁都透彻而深入心扉,两大壶水灌下去后会站起身走到茶馆后面弄膛里解开裤子对着墙角撒上一泡冗长而沉闷的尿。人们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过去的那个站在药店柜台里把头抬得高高的张光明了,那个张光明已经不复存在。
  最让人意想不到是圆玉。她穿着袈裟指挥手下的小尼姑们大动土木,把朝阳庵沿街的一排庵堂破墙开店,挂上招牌,开起了素菜馆,名曰“朝阳斋”。口味之特点、生意之兴隆成为刘湾镇一大众口皆碑之去处。
  公元二十世纪末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暮春,玲宝在刘湾镇上操办喜事,街坊四邻都收到了请柬,阿四要出嫁了。
  人们看见从李季生家里拉出来的嫁妆足足装了两卡车,除了传统的被子脚马桶,还有空调电脑一应俱全。卡车拉着嫁妆在刘湾镇上兜了一大圈,停在了李季生的老房子旁边一个有着良好的绿化和物业管理的小区里,在那里,阿四的德国籍新郎已经为阿四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
  阿四穿着婚纱被大高个红皮肤的老外抱进小楼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来自内心的骄傲的喝彩声。据说,老外是阿四大学里的外籍教师,对于这种中国习俗的婚礼,老外兴趣十足,于是兴师动众,在刘湾镇上轰动了一回。
  那天,李季生的嘴巴一直没有合拢过,当穿着中式长衫马褂的老外和阿四并肩站在李季生和玲宝面前深深一鞠躬并且叫过“爸,妈”的时候,玲宝那已经稍稍有点昏黄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泪光。
  就在热闹的人群后面,张光明远远地站在街口,伸长了脖子观望着那个漂亮修长的有着饱满的额头的女孩子的隆重的婚礼。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张光明造就了一个生命,一个酷似他的美好的生命,如今,那个孩子正以她的光彩感激她面前的父母的养育之恩,而张光明,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窥视这个过程。那一刻,张光明流泪了。
  暮春的风很温暖,张光明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开了。那天,茶馆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人不多。台上的说书人拍击那块惊堂木的声音比平时更为清脆响亮。张光明坐在老位子上,抬着头认真听书,很精彩的段子,却怎么也注不进耳朵,脑子里,是阿四和德国新郎笑盈盈地叫“爸、妈”的样子,清晰而接近。
  听说后来阿四到德国去了,把玲宝和李季生也接了去。又听说,朝阳斋生意越做越大,分店开到了外省市。圆玉不仅出任朝阳庵的住持,而且还兼任朝阳斋连锁店的董事长,不过,日常事务是有专门的代理为她打理的,她只管签字,念经,别的,不操心。只是不知道张光明后来如何,好象茶馆里还能偶尔看见他的影子。
  世道变了,一切都变了。于张光明而言,上苍似乎对他不算公平,然而,日子还是依旧在过着,或者是如李季生和玲宝一般过得有滋有味的,也或者,如圆玉这样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后心满意足的,最多的,是如张光明这般的芸芸众生,不能说苦难,却也并不十分快乐或者说索然无味地虚度着光阴。